正在被湮没的记忆

  我们城市近50年中唯一一本文学刊物《青岛文学》,经过几十年的岁月轮转直到慢慢隐匿,这个城市所发生的所有美好和不美好的文学人事也渐渐远去。而今,我们和我们的城市依旧需要一群有勇气真诚地正视历史并进行着独立个人写作的作家,同样也需要一份有勇气正视自己历史并进行着群体反思的《青岛文学》。

 

  我们城市近50年中唯一一本文学刊物在“纪念”自己50年历程时,市面上刚好有一本有关个人记忆的书在热卖。对我来说,这个叫章诒和的作者和她记录的很多人和事,已经非常陌生了,陌生到我要搜索所有阅读经历,来接近和验证作者所讲述的时代。所以,我花了很大的气力,才将她的父亲、母亲和与她父亲、母亲要好的一些朋友的名字记下来。在章诒和所记忆的那个年代,我们现在要“纪念”的《青岛文学》的前身就已经存在,并且已经和它赖以生存的社会环境发生了紧密联系。正是这种联系,使得这个当时叫《青岛文艺》的文学杂志成为了没有进入章诒和个人记忆的相同历史中“相似”的一部分,也成为了一些正在被我们自己遗忘的生存和文化记忆的一部分。

  从1952年1月青岛市文联筹备委员会主编的《工人文艺》创刊,到1956年11月《青岛文艺》终刊,这本文学刊物出刊了395期。从1956年11月到1959年由青岛市文艺界联合会重新创办《海鸥》文学半月刊出刊,这中间则有接近3年的空白。这395期文字和3年空白所构成的历史,正是一个和章诒和所记忆的年代重合但情节和人物并不完全相同的历程,一个时代和时代文学表情丰富的地方化真实写照。在这7年中间,《青岛文学》和《青岛文学》的前人们的经历,应该也可以写出一本活生生的本地往事,一本有细节的个人和群体的并不如烟的记忆历史。甚至,就我极不完整的了解而言,这中间匪夷所思的情节和骇人听闻的细节,应该是居身核心的章诒和所没有也不能完全经历和体会的。在政治和文化中心之外,在一些没有任何背景的最为普通的知识分子和文学人中间,所发生的所有的背叛、出卖、献媚和请罪事件,所经历的所有苦难和屈辱,都足以让今天的人们惊骇到目瞪口呆。在这里,在这样一些非常的日子中,人性的光明的一面被扩大了,人性的最丑陋的一面也暴露无遗。

 

  在今天,虽然我们无意将我们这个城市所发生的所有美好和不美好的文学人事都展览出来(实质上,这也不可能了),并且,我们也知道这其中一些人事也有非当事人所能改变的深刻时代印记。但我们同样没有权力将这一历史隐瞒和掩埋。尤其是当这些苦难的经历和具体的人纠缠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时,我们就更没有理由再度长时间失语。沉默,在进行“纪念”的时候实质上就是默认遗忘,就是拒绝了缅怀、反思和反省,也就是背弃了基本的良知和对无辜者的道义。然而,我们在时间已经流逝了接近50年之后,依然没有看见这样的记录文字,没有看见一幅完整的由激情、真诚、尊严、思想、痛苦和种种另外一些同样真实的东西(自私、怯懦、妥协、圆滑)所构成的,关于我们这个城市的作家、记者、编辑、文学组织与领导者和由他们参与和从事的所有文学创作活动的真实历史图画。相反,这个由《青岛文艺》所几乎全部参与的非常时代的历史和历史中的个人经历,已经和正在被记忆湮没。同样,从1959年创刊到1960年底停刊的《海鸥》,再从1973年2月恢复出版的《青岛文艺》到1979年复为《海鸥》的这本文学刊物中,我们依然也不能清晰看到作家的个人图像和真实历史面貌。在“纪念”一本文学杂志的一个曾经历程的时候,这种情形,不论是对时代、文学还是对历经的作家、编辑,都是令人悲伤的。我相信,一个失去了完整记忆和记忆细节的历史过程,无疑就滑稽地成为了一些没有真实基础的抽象符号,而抽象的模糊符号,对历史和历史的记忆,对反思人性和反省行为,对新的文学生长和创造,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这种麻木和冷漠的记忆陌生化状态,我也不知道这种陌生化还要持续多久才会让人们觉察到危害,我只知道,在2004年的时候,这种群体化的遗忘重要章节的关于期刊、作家、文学和文学事件的危险的记忆缺失“纪念”,其实就是一种背叛了信任和真实的“纪念”表演,是一种公道、正义和自我责任与义务的丧失,也是对我们自己城市所经历的文学和思想历史的令人悲凄的失敬。

  历史已经发生了。历史并且正在发生着。历史还将继续。对章诒和也好,对记述了同样岁月中的作家们不幸遭遇的《人有病天知否》的作者和更具胆识的李锐、谢泳们也好,对我们周围所有的正常人也罢,记忆已经发生了的历史的现实意义,首先在于还复历史本身曾经被因为各种原因而掩埋了的轨迹和事实,还复历史参与者一个本来就应该得到的拷问或者公道,还复我们对和我们自己有关的历史的敬重。这并不是一道与我们无关的程式化的历史考题,而是一份与作家命运和职责有关的个人答卷。在这里,没有可以逃避和抵赖的空白答案。说到底,对人和与人纠缠的历史迷雾的不懈探询和追问,本身就是作家和知识分子的基本道义责任,是这一社会人群与生俱来的职业信念和使命。没有了怀疑和对历史真相以及成因的独立追询勇气,作家的存在意义,就令人大为怀疑了。同时,记忆历史对每一个历史经历者和真相追问者而言,还意味着一种必要的自省,一种忏悔。实质上,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同样受到日常利益和权力诱惑的正常的作家和记录者,我们无力改变历史,甚至,我们也不可能成为历史的审判者,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同时失去正视历史的勇气,失去对被掩盖了的历史真实的追问和客观记录的职责。事实上,我们惟有在对历史的直面中去除那些难以克服的怯懦,发现并校正那些始终弥漫在我们身上的卑微和局限,才有可能最终摆脱种种功利诱惑和迷茫,开始接近一个本源意义上的自由写作者。除此,应该别无选择。

  我以为,我们和我们的城市需要一群有勇气真诚地正视历史并进行着独立个人写作的作家,同样也需要一份有勇气正视自己历史并进行着群体反思的《青岛文学》。这样的“纪念”,应该才是“纪念”和缅怀的本意。

2013年07月04日 推荐

李明

青岛城市化和人文思想史学者,著《画说青岛老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