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是不是个爱旅行的人?

  看过一篇宋以朗的文章,说《秧歌》之所以不能在内地出版,乃是因为柯灵某次痛批本书,指张爱玲“没有农村生活经验”,言下之意责备她乱写。

  (朋友的朋友读完《秧歌》,却叹曰:这才是真正的“人民作家”!——我同意他。)

资料图:《秧歌》封面
资料图:《秧歌》封面

  宋说,如今,《小团圆》、《异乡记》都出来了,即是明证,张爱玲下过农村的!柯灵也死了,《秧歌》可以出了吧?

  你觉得他这是装憨障眼法还是真天真?我看不出来。

  《秧歌》刚出的时候,张爱玲大概算是满意这部作品,寄给胡适,胡适也给了很好的评价,还专门提到了一个段落——下去“体验生活”的作家躲起来偷吃小麻饼,发出“夸嗤夸嗤”的声响……这段儿我也印象极深,觉得那飢饿感和猥琐感,都通过这个声音栩栩地从纸面上立了起来——说到拟声词的运用,张爱玲深得《金瓶梅》真传,用熟字拟声,音极像不说,还赋予那个常用字别样的韵味,每次看到都要停下来琢磨许久。

  不过,不知道后来为啥,张爱玲某次又说对这本书不甚满意了。许是自谦?

资料图:张爱玲
资料图:张爱玲

  《秧歌》有几个段落跟《异乡记》double到,既然是“小说”,不能说这是真的,但看了的确,心尖水凉……

  我看到有人出去旅行,尤其不是很繁华现代的地方,总是很替他们的住宿揪心——

  能洗到澡幺?有吹风机吗?有电源吗?二插还是三插?床单干不干凈?拖鞋是塑胶的还是布的?被子有没有味道?会不会有跳蚤?有热水刷牙幺?没有老鼠吧?沿途怎么上厕所?

  所以我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呆在家,哪儿都别去。

  《异乡记》看完,我合上书就一头扎进浴室——替六十几年前颠沛的张爱玲,洗个澡。

  她提到某处风沙大,头发滤住风中的砂土,板结成一块饼,顶在头上,涩涩的,手都插不进去。

  头次写到上厕所,是个没有任何遮挡的“凹”字棚,“此地就是过道,人来人往,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对他们点头微笑”……

  第二次写上厕所的情形更糟,赶上来了月经,只有还剩两三根茅草的半截帘子遮挡,低头看,木板座子被尿淋得稀湿的,长棉袍、绒线马甲、羊毛衫,一层层笨拙地搂上去,“竭力托着”;裤子们笨拙地褪下来……男人恐怕永远体验不了这种难处。

  跟各种妇人挤一张床。被筒卷得窄得不能再窄,侧卧,紧挨着床边儿。我想了想她的小身板儿,一张床,她只占到一尺宽吧。

  已经是个麻烦,生怕再因为不懂规矩给人添多一点儿麻烦(太自觉的人格,太怕给人添麻烦),观察着借宿的一户又一户人家的神情。有随和的,有咯棱的。

  吃饭被多收许多钱。

  坐独轮的人力推车,跌下来手脚着地,一骨碌爬起来说“不要紧”。

  风景好不好?

  非常好。

  “近岸的水里浮着两只鹅,两只杏黄的脚在绿水里飘飘然拖在后面,像短的飘带。”

  美不美?

  话锋一转:“两只白鹅整个地就像杂志上习见的题花或是书签上的装潢。我不感到兴趣。”

  我看到这里大声笑了出来——爱旅行的人们啊,看看画不就好了?干什么一定跑到画里去?

资料图:从书中看张爱玲的旅行
资料图:从书中看张爱玲的旅行

  才三万字的未竟稿。

  这一路走了多久,你信吗?小三个月!

  还没见到她丈夫,戛然而止了。

2014年4月8日 推荐

王大姿

媒体人,为《南方人物周刊》等杂志供稿。用冷静理性文字,书写人间狗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