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美术槛外·写在刘大鸿边上(1)

家世•家事

1、名片
    78岁的刘涵芬坐下的时候,递过来一张名片,这张泛黄的名片上约略带着一点水渍。名片右下角,有两个电话号码和一个电报号。电话号码只有六位数。
    从青岛网通的有关记载中看,青岛的电话号码2005年已经升至八位,六位升七位的时间为1993年,五位升六位的时间为1986年。
    刘涵芬——1933年生于山东黄县黄山馆 。"山东进出口商品检验局科长、工程师"。
    刘大鸿的大姑姑。

刘大鸿·大姑临终

刘涵芬说,她兄妹四人,长兄刘纯瑶——刘大鸿的父亲,生于1930年,1980年逝于一场车祸;小妹,1935年生人,目前生活在江西南昌;小弟,1940年生人,8岁时随父迁居美国,后成为医学博士,1980年代在一次医学事故中去世。

2、黄县•青岛
    刘涵芬陪着祖母来青岛的那一年,正好13岁。
    她是兄妹四人中最晚来青岛的,长兄刘纯瑶从黄县跑出来的时候,也是13岁。
    刘纯瑶逃离黄县是为了一件漂亮的学生装。在刘涵芬眼中,那是擅长针线的母亲——王佩英的一件"杰作"。
    穿着新装的刘纯瑶自然神气得很,意外间撞上了二鬼子(伪军),二鬼子扬言要抓他。刘涵芬说,那可能是想敲诈一笔钱。这件事吓坏了以孙为贵的祖母。她老人家没敢让刘纯瑶回家,径自在野地里将孙子打发往青岛。
    刘纯瑶到青岛要投奔的是他唯一的姑姑——刘桂荣(音)。早年嫁到青岛刘桂荣,夫婿家境殷实。
    刘纯瑶的青岛之路从此开始。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给人带孩子,雇主是姑父的一个资本家亲戚;后来又到禹城路的弘丰商行(音)卖货,东家也是刘桂荣的四婆婆一家。
    刘涵芬说,在她和祖母来青岛的前一年,母亲王佩英带着弟弟妹妹先来了,他们是奔着父亲刘思慈(字竹南)来的。

 刘大鸿·父亲说书

3、婚姻
    刘涵芬在描述自己父母的婚姻时,用了一个很口语化的短语——"整天打仗"。
    时至暮年,她依然无法改变对父母亲不算好的印象,父亲在她眼中是一个极不顾家的人,而母亲则和"自私"这样一个词发生了关联。
    刘涵芬印象最好的人是她的祖母,老人家的善良与大度,令她感怀了一生。1966年文革风暴袭来的前半年,祖母在单县路的家中病逝,享年80岁。
    单县路的房子是山东商检局分给刘涵芬的宿舍,她说,她完成了父亲交给她的任务。
    这个任务是1948年父亲离青前交给她的。
    那一年,父亲刘思慈(字竹南)刚刚从青岛市警备司令部法务处处长的职位上去任。
    但刘思慈的仕途之路在什么时候铺开,刘涵芬已经无法描述清楚。
    刘涵芬还清楚地记得,刘思慈毕业的学校——朝阳大学。
    这所民国时期著名法科大学,创办于1912年,其近四十年的存在历程,培养毕业生约7000人,其中法律科系学生占据70%,大部分毕业生或从事司法工作,或致力法学研究,或执教于各级院校,曾为民国的法律事业有过不可抹杀的贡献。
    "北有朝阳,南有东吴" 和"法学摇篮"更可见其一时之誉 。
    背负了旧式婚姻的刘思慈,在奔赴朝阳大学不久后,即开启了新式的爱情。据说,热恋中的一对法学青年还得到了老师的祝福。
    毕业不久,刘思慈并没有回到山东,而是与恋人一起奔赴其无锡老家,刘思慈在无锡的职位,刘涵芬说不清楚,但她确切地说,那位新女性似乎做过无锡地方法院的院长。
    抗战胜利后,这对恋人抵达青岛,"新女性"似乎想这个由国民政府行政院院辖的城市里开办一间律师事务所,但她没有想到从此也就卷入了混乱的新旧婚姻纠纷中。
    1946年3月17日,鉴于青岛地处战略要地,为加强防卫力量,国民党军事委员会特设青岛警备司令部,任命第二绥靖区副司令长官丁治磐中将为青岛警备司令部司令,市长李先良任副司令,司令部设于馆陶路22号。
    出身于江苏陆军讲武堂的丁治磐,如何将刘思慈罗至麾下不得而知。
    但出任法务处处长的刘思慈很快就有了两个官邸,一处在湖南路,一处在苏州路29号。
    刘涵芬记得,这两处官邸,只是父亲和新女性的寓所。她和祖母的落脚地是市场一路,而母亲和弟弟妹妹则住在另外一个地方。
    他们全家的生活来源是由父亲交给姑姑,然后由姑姑代为安排。
    解除旧式婚姻,是刘思慈很自然地一种想法。为了避免新旧家庭的矛盾,刘思慈一度想将王佩英安排到较偏远的浮山所一带居住,已近成年的刘纯瑶在看过房子之后,当场守着母亲流下热泪,刘纯瑶说跟母亲说:如果搬到那儿,弟弟妹妹都没有办法上学了。
    这一切,王佩英显然不能接受,在这个传统女性看来,一纸"休书"是对她来青岛后最大的羞辱,于是她选择了逃避,躲到了一个亲戚家里。
    找不到王佩英的刘思慈,按照当时解除婚姻通行方法,作了登报声明,在《民言报•晚刊》 声明道,如果王佩英执意不出面解除婚姻,将不再为其提供生活来源。
    在刘涵芬看来,那是一段不胜其烦的日子,直至1948年父亲被免职。
    刘思慈的被免职,据说与其"私通"中共有关。所谓私通其实并不存在,因为刘思慈并不是知情者。青岛地下党组织当中有部分黄县黄山馆人士,后来在青岛市公安局工作的刘平就是其中之一,而这些老乡甚至远房亲戚,有的利用同乡关系进入了青岛警备司令部,与刘思慈走得很近,刘思慈也出于此谊,对他们多有关照和保护,后来相关人士被国民党方面查实,刘思慈由此受到株连。
    也就是这一年,青岛警备司令部有过短暂的"升格",是年1月被扩充为国民党第11绥靖区,四个月后,又恢复旧称。
    刘思慈在被免职后,决定乘船前往上海,随着国内战事的吃紧,南迁的人群在不断积聚。
    刘思慈走的时候做了这样的决定:大女儿刘涵芬初中毕业后找个工作负责照顾祖母,小女儿陪伴发妻王佩英,长子刘纯瑶业已自食其力,自己带上年仅八岁的小儿子南下。
    刘涵芬还清楚地记得,父亲走的那天的情形,不过,这是兄长后来向她描述的。
    "弟弟一只手里拿着香蕉,被父亲紧紧地牵着,父亲说,我必须等到看见船开走才能离开,于是我一直在码头上站着看着他们离开。"
    刘思慈没有选择径直前往台湾,而是在上海作了短暂的逗留,在上海的街头,刘思慈偶遇了在一个曾任某教育局局长的亲戚,他说的第一句话:"千万别告诉桂荣,我来了上海。"
    刘思慈后来的情形是1985年代刘涵芬才听说的,原因是有关部门在外调刘涵芬的入党材料时,找到了老地下党员刘平。而刘平在文革末期曾被因和刘思慈的一段交往经历被"挂起",为落实这段情况,查悉了刘思慈的情况。有关这次调查的全部情况,只有简短几句话:刘思慈在台湾一间飞机场做过空军司令。小弟后在美国上学,成为医学博士。
    刘涵芬说,这些消息她一直瞒着母亲,她不想让她知道,因为到了1980年代,母亲还在想着和父亲恢复关系。
"后来,母亲到南昌寻找她更为亲近的妹妹去了,并且是在南昌去世的。"
    而刘思慈,最终病逝于台湾。

4、亲情
    刘涵芬谈到与兄弟姐妹的关系时,几欲落泪。
    她说:"我一直很后悔,因为解放以后,我的经济状况最好,但那时候只知道光革命去了,没有给哥哥和妹妹多少帮助,这一点,我做得很不好,我觉得很欠他们的。"
    刘涵芬1946年来离开黄县黄山馆前曾在村办小学中读过书,来到青岛后,插班进入在天主教堂旁的培基小学读六年级。毕业后升入位于大学拐弯处的崂山中学,然后又转入七中。
    七中毕业后,刘涵芬又参加了党校学习班,1953年结业即进入工业局工作,在那里干了一年多,1954年调动到商检局。
    有与旧家庭有决裂之心的刘涵芬,在火热的年代进行着火热的自我改造。
    因为在全面划分家庭成分之时,她们一家被划为了地主。
    划分的依据是刘家在黄山馆的14亩地。
    在刘涵芬是祖父留给一家人的遗产。在她的印象中,祖父是个常骑着毛驴外出,替人家写状子打官司的讼师。除了这个,祖父确实不干农活,似乎天天喝酒。
    "祖母人很好,很和气,对谁都很好。"这是刘涵芬对祖母的评价。
    刘涵芬的祖母是祖父的续弦,原来只是家里的一名丫环,所以祖母的勤劳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她甚至还下地干活。"
    雇短工,其他人并不参加农田劳动,是刘涵芬对黄县"地主"生活最典型的回忆,她说,划成份时有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就是家里人参不参加农田劳动。
    祖父只有一男一女一双子女,所以家里除了外出上学的父亲,流离在外的兄长,并没有什么劳力,对她们一家老小而言,农田劳动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于是,就有了"地主"的帽子。
    刘涵芬的积极向上和吃苦耐劳,在最初阶级成份还不是天大的事之时,有了很快的回报,1954年,她加入了共青团,并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她甚至被调到外贸部帮过一段忙,在北京,她在团支部活动中认识了一个毕业于南京大学质保专业的大学生,并很快恋爱,外贸部的领导因此想把她调到北京,但了解了家庭背景,发现比较复杂,显然不太适宜于在中央部委工作,于是作罢。但大学生随她来到了青岛,两人在商检局同一科室工作,干着不同的专业,开始了共同的生活。
    感情的顺利,并没有为她带来政治生活的顺利,对1985年才得以入党,刘涵芬百感交集,那一年她已经52岁,逼近退休。
    "入了党又怎么样了呢?"她说。
    比刘涵芬小二岁的妹妹,自小即与她不投脾气,1949年以后在四方北岭的治金学校上过中专,后服从分配到南昌工作,最终的单位为南昌设计院。
    "因为不在一起住,关系也不亲。"妹妹去南昌后,也极少与刘涵芬通信。
    相比较而言,刘涵芬与哥哥刘纯瑶的关系还算近一些。
    1953年,刘纯瑶结婚的时候,还将新娘娶进了胶州路的家中,那时刘涵芬和哥哥短暂地住在一起,房子在市立医院的斜对面。
    但这种情况也没有维持多久。

5、哥哥

 刘大鸿·哥哥挨揍

刘涵芬对刘纯瑶最典型的印象,一个是有才华但锋芒毕露,另一个则是爱面子。
    刘纯瑶在1949年以后,能够从商行进入青岛公安局工作,完全得益于他的学识和才气。
    考试的时候,刘纯瑶漂亮的字迹让监考人很是赞叹。于是,他很快被录用。
    如沐春风的刘纯瑶,在批斗于小脚 、清查会道门 、"三反""五反"的过程中表现非常积极,很快加入共青团。
    家庭成份和背景问题越来越受到重视的时候,刘纯瑶被调离公安局,转至商业系统工作。
    在商业系统,刘纯瑶卖过粮,也卖过煤。
    心有不甘的他通过勤奋自学,于1956年以在职的身份考取了山东师范学院古典文学专业。
    刘纯瑶那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是年4月28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提出双百方针,他说:"艺术问题上的百花齐放,学术问题上的百家争鸣,我看应该成为我们的方针。"6月13日,《人民日报》全文刊发。开始掀起一股"鸣放"的潮流。这一潮流一直延续即1957年春夏之交整风和反右运动的兴起。
    入学后不久,作为总班长和团支书的刘纯瑶,很快参与鸣放,为校领导的提意见。
    刘涵芬的回忆,是他给校长贴了大字报,"他就是太张扬了,也不考虑考虑自己的家庭情况,领着同学闹什么。"
    刘纯瑶很快成为学生"右派",被留校改造,改造时原来能够领的工资也被停发了。
    或许是因为是学生"右派"的缘故,他名列第一批"摘帽"右派名单。
    大学毕业后,刘纯瑶被分配至青岛市市南区干部职工业余学校担任语文教师。一直到其不幸亡故。
    刘涵芬还记得去参加哥哥追思会时的情形,"教室里贴满了学生们给他写的诗。"
    有关刘纯瑶爱面子的事,刘涵芬说的不多,一是每次嫂子因为经济等问题和他争吵,无论是在单位,还是守着孩子,他都觉得很痛苦,很下不来台;二是,在1949年到公安局工作后,为了争面子,他自愿参加供给制——也就是国家不给工资,只给生活费。

1)《地名志》(清)记载:"黄山馆在山东黄县西南六十里,西深渤海,南交招远县界,今拟置县佐"。《招远县志》载:"黄山,在县北四十里,为县治大河关锁。山麓为黄山庵,上有元君行祠。跻其巅,去海不数里。北眺长溟,一碧万顷。"

2)朝阳大学创办人为汪有龄,董事长为居正(觉生)。1949年改建为中国政法大学,1950年并入中国人民大学。

3)《民言报》创办于抗战胜利后,由国民党市党部直接领导。报社和印刷所在上海路原《兴亚新报》社址(今工人文化宫,原址拆除),该社除了出版《民言报》,还出版《民言报•晚刊》和《民言报•英文版》。

4)《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由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于1950年8月14日颁布实施,该决定第一条中说:"为了正确地实施一九五○年六月三十日中央人民政府公布的中国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特公布本决定"。该决定有关"地主"的描述为:地主占有土地,自己不劳动,或只有附带的劳动,而靠剥削为生的,叫做地主。地主剥削的方式,主要是以地租方式剥削农民,此外,或兼放债、或兼雇工、或兼营工商业,但对农民剥削地租是地主剥削的主要方式。管公堂及收学租也是地租剥削一类。有些地主虽已破产了,但破产之后有劳动力仍不劳动,而其生活状况超过普通中农者,仍然算是地主。

5)青岛平康里妓院老鸨。1950年在镇反运动中,在五号炮台(海泊桥)被执行枪决。

6)1951年3月10日,青岛市军管会颁布《取缔反动会道门布告》,在全市开展大规模取缔反动会道门的斗争。全面登记,查封坛口,动员一般道徒退道,约有一贯道、九宫道、甘珠尔瓦、呼图克图等15种会道门组织基本被取缔。

2013年10月17日 推荐

臧杰

网号良友大漠,批评家,良友书坊主持,著《民国美术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