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美术笔记8·雅集寄兴

  随着新政权和意识形态掌控力的不断推进,传统画家的旧文人习气在反复的思想改造中逐渐被洗白。无论之于艺术,还是之于趣味,凡是表现为个人主义或个人英雄主义的,就理应被消灭和唾弃,传统画家在积极地寻求着成为人民群众的一部分,相应,磨砺技艺和才情、检验创作与格局的个人展览也就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集体性的美术活动与展览,而这种方式,对政治和政策的依赖非常天然。

李苦禅致吴效安的信
李苦禅致吴效安的信

  经历1957年反右之后,1959年山东美术乍现出一个“小阳春”。这一年,中国美术家协会山东分会在山东省文联第三次代表大会上成立,主席是以色粉画见长的李超士(留法),副主席有于希宁、鲁萍、马龙青、黑伯龙、迟宾(驻会)。协会成立不久即派关友声、赫保真、黑伯龙、王小古、王天池等人外出考察。

  1962年夏,山东省文联及中国美协山东分会着手研讨创立“山东画派”及成立山东画院的有关问题,借重俞剑华先生约请了全国四十余位画家来到青岛,在中山路南端的青岛交际处进行创作交流,此次活动后来多被称为南北画家青岛雅集。与会者,北京计有李苦禅、王雪涛、吴镜汀、田世光、颜地、郭传璋、郭味蕖、崔子范;南京计有俞剑华、钱松岩、陈大羽、张文俊、亚明;上海计有的王个簃、江寒汀、孙雪泥;由济南山东美协约请的画家计有于希宁、关友声、黑伯龙、柳子谷、王天池、王企华、卓启俊、戎玉秀、迟宾、张彦青、刘鲁生、弭菊田、岳祥书、陈维信;青岛参与此活动的老画家则有马龙青、黄公渚、赫保真、杜宗甫、冯凭等。

南北画家雅集合影
南北画家雅集合影

  此次雅集活动令青岛画界视野大开,在文登路8号举办画技协作观摩交流会时,李苦禅表演了墨荷花,王雪涛表演了雪景鸟、彩牡丹,颜地表演了泼墨山水,亚明表演了采莲仕女……;在海水浴场、崂山组织集体写生时,亚明曾当场表演线条人物;雅集结束前,还在财贸展览馆组织过一次联合画展。1963年,山东人民出版社为此次展览专门印行了画集,前言中说:“为了便于探讨和研究中国画如何创新问题,深入生活写生创作笔墨当随时代,更有利于创作经验的交流,在活动期间,曾先后举办过两次展览观摩会,共展出山水、花鸟作品三百余幅,对山东中国画山水、花鸟创作起到了积极地推动作用……”

  在是次雅集中,南北名家与青岛画家的应答酬唱、同执画笔的事也屡见不鲜,从行世的《马龙青画集》即可看到,他与俞剑华、李苦禅、王雪涛、于希宁等人合作的《竹子芭蕉》、《古藤新花》、《映日》、《八哥竹石》等多幅作品。

  而李苦禅与青岛的因缘也进一步加深。李苦禅与青岛较早得缘于其师孙沾群,1941年冬,李苦禅与李慧文结婚后,曾与魏隐儒、关友声来青岛举办过书画联展;在南北雅集的前一年,李苦禅还来青做过讲座,在青岛聋哑学校教师、弟子吴效安(1918—2007)位于莱芜一路25号的“望天楼”寓所留下了多幅画作。这次雅集,也使得李苦禅再续“望天楼”之缘,吴效安、赵子明(时任青岛观象台台长)夫妇只有二十余平方米的寓所一时声名大噪,成为雅聚之地。时任青岛二十四中教师的宋新涛后来投师李苦禅,也是经同事王维尧向吴效安引荐而得此机缘。而此后的1962至1965年,李苦禅更是与吴效安频繁鱼雁往来,迄今面世的书信手稿足有八十余通之多。据说,吴效安赵子明为人极热心,很愿意与友人分享雅藏,他们收藏的书画,概不托心,也不钤藏印,多是将画心轻轻叠起存放。逢年过节,就挑选出几幅,用手略捋平后,以曲别针固定在明清挂轴上好供朋友们观赏,几日后即收起。

  此次雅集,与“望天楼”相呼应的,是位于观海二路3号黄公渚的“枕菹轩”,现存世的四尺整张竖幅《秋光图》也是这段风雅的见证,画中王个簃的桂花、孙雪泥的鸡冠花、江寒汀的花枝红果、关友声的礓石、王天池的凤仙花,王企华的菊花和于希宁的竹子汇于一纸,黄公渚题诗曰:“翛翛凤尾偃奇礓,黄菊披离独傲霜,自是一年秋光好,百花齐放占年芳。”,诗后另有跋语两行:“壬寅夏遣暑青岛,雪泥、个簃、寒汀、友声、企华、希宁、天池合写,匑庵题。”

  1962年的一时之盛并没有送来持续的风华,尽管当时有说法此雅集拟办成一年一度,但及至次年还是偃旗息鼓,只有俞剑华来青岛做了一场个展;于希宁则陪潘天寿、吴茀之来作过考察。

  越一年,64岁的黄公渚在四清运动中于济南寓所投缳自尽,成为青岛画坛最大的遗憾,从此,闻名于青岛画界的黄公渚、赫保真、杜宗甫“三老”残缺一角。关于黄公渚的死,流布最广的说法是和他参与字画珍宝古籍善本的鉴定有关。其时,民间仍有相当数量的藏品在流传,而青岛图书馆、博物馆和文物商店都不时约请他为馆藏或收购品作鉴定,因为偶有“走眼”也就引出了“以真为假”或“以假为真”的口实与祸端。在关涉经济问题的四清运动中,有委托者揭发检举,令珍视名誉的黄公渚极为不堪,迈不过有失脸面“门槛”的他,愤然走上了绝路。

1972年印行的美术作品集
1972年印行的美术作品集

  黄公渚之于青岛画界的意义,并非是书画技艺和境界的意义,更多的是名门大儒与雅望的意义。1949年以后,大凡有名家过青,多愿意到“枕菹轩”拜望黄公渚,既有张伯驹潘素这样的名宿,也有启功式的世子,都是“枕菹轩”的访客,这与画界中多起于民间的诸家是截然不同的。黄公渚死后,他收藏的书画文玩被当街焚烧“以儆效尤”,“沥青路面为之熔化,酷烈为前所未有!”(蒋维崧语)

  1966年接踵而至,相较于五七反右,青岛传统画家的命运要恶劣了许多。集中于中小学校的他们在反右期间多有“漏网”的原因,是因为美术教师的岗位在学校里并不受重视,像青岛一中这样反右重灾区,高中语文组所有教师无一幸免,英语、数学教师也多有入列,而赫保真、郭士奇等美术教师却安渡此劫。比及反右,文革声势更大,对“封资修”的围剿更为猛烈,美术教师也有多人进入“牛鬼蛇神”之列,其中孙国枫、李丹忱、陈寿荣、杜孜园、张大铎等人也受的冲击较大。

  三十九中学美术教师杜孜园因在文登路10号拥有三居室的寓所,其客厅兼画室一度曾成为孙国枫、戴林、冯凭、王维尧、晏文正、宋新涛等画友的雅会之地,文革初期,杜家就遭查抄,美术资料和书画全部被红卫兵抄走,杜在学校里被作为“牛鬼蛇神”屡屡揪斗;四十三中美术教师李丹忱所作书画几百幅、大量书信和基督书籍笔记等也被该校红卫兵抄家毁坏殆尽;十二中美术老师孙国枫则被学生剃了阴阳头,每天乘坐2路电车上下班,常会遇到小孩向他投掷石头,令人好不心伤;二中的张大铎被关押审查,在“放风”之际,苦中作乐,捡拾木枝蘸水在桌面上涂抹;与张大铎同在二中的陈寿荣更是因为曾服务于国民党军队而成为“历史反革命”(1957年他曾被打成右派),历经多次抄家批斗,所存大量文史资料和名人字画也被抄洗一空……

  至1970年代初,查抄的风声渐趋停歇,传统画家们才等来了喘息之机。多参与民间雅集的水彩画家晏文正曾有文章说:“几年来的动乱,学校停课,学生们不受管束地到处串联、游逛,学校混乱不堪,无法停留。几位学校的老美术教师时而到戴林老师家那窄小的‘鱼山画室’放松一下,如孙国枫、郭士奇、王维尧及擅画牡丹的赫保真、国画家冯凭。不久,张伏山、宋新涛亦来参加凑乐。大家因‘失业’的孤寂,凑在一起画画梅兰竹菊,青山秀水,相与酬答,避开社会的嘈杂和争斗,只求在一方净土排遣一下内心的压抑和困惑,藉几管秃笔墨汁展示自己的不遇抱负,也是一种逸兴吧。”

  而自文革后,一批更能够适应于时代的年轻人开始崭露头脚,这些人多是传统老画家的学生,他们普遍在1949年后开始接受新形势下的美术教育,他们的笔触与构划,显然在“发挥革命美术的战斗作用”时更为充分。这些人包括于普洁、孙增弟、李云德、汪稼华、隋成林、孙聪敏、乔法礼、吴纯强等。

  1972年5月,青岛市革委会政治部组织了“青岛市美术作品展览会”以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三十周年,并编印有“青岛市美术作品展览汇集”一册。在这本册子里,所有活跃于1930至1950年代的老画家全部缺席,他们好像从画界消失了。

  参见《马龙青画集》,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年11月版,5-8页

  参见郭明华:《吴效安初考》,个人博客文章,未刊稿。

  参见《伏沈黄室所闻录——黄公渚存殁》,“峻斋(蒋维崧)先生云:黄公渚先生为汉军旗笔帖式,谈掌故者所不知也。槐安云:陈安持谓黄先生专造假画,至以此绝命,有诸?峻斋先生云:哪有这事!过去玩古董的,偶尔走眼,此事难免。而黄先生以此得罪当道而投缳,书画文玩当街焚烧以儆效尤,沥青路面为之熔化,酷烈为前所未有,真一大浩劫!”,个人网络文章,未刊稿。

  参见晏文正:《追梦一生》,2010年2月自印本,63页

2013年04月18日 推荐

臧杰

网号良友大漠,批评家,良友书坊主持,著《民国美术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