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美术寻踪·追寻石可

  1951年4月,石可木刻作品集《人民的新时代》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这是青岛艺术家在1949年后最早刊行的艺术作品集。其时,连“人美”尚处于初创阶段,书业正在重新洗牌,此书的书号为“1071”。书中收录了石可1950年创作的27幅木刻作品,以毛(泽东)臂夹“建国大纲”开头,继而鲁迅,继而十月革命……刻画题材集中于工农兵,最后一幅,干脆三者实现了“融合”——一起坐在田间地头看报读书。

  此时的石可,已经进入青岛文联筹委会工作,是研究部的一员,同时在美协筹委会主任吕品为校长的青岛私立美术专科学校代课。

石可木刻作品
石可木刻作品

  与吕品、叶又新、陶天恩等在国统区等待“新生”的艺术家相比,石可更具先进性——他算是以胶东行署入城干部的身份进入青岛的。

  1949年6月2日后,石可经青岛军管会成员郭梦家介绍进入青岛社教队。因为熟悉图书馆和博物馆的业务,转而投身胶东行署文管会。在文管会,遇到他一生中很重要的贵人——时任胶东行署统战部长兼文管会主任的谢明钦。

  在文管会,很得信任与器重的石可完成了“山东图书分类法”(油印),迅速解决了山东辖区图书馆的图书管理问题。

  1950年春,青岛市文联筹委会成立。谢明钦的同事、胶东行署宣传部长李云生改任青岛市委宣传部长,经李安排,石可与胶东文协的部分干部成为了青岛文联最早的创建者。

  这一年石可26岁。正是风华好年纪。

  郭慎娟女士在《证明卓越——谢明钦二三事》一文中写到:石可的干劲倍增,白天加班管图书理文物,晚上搞木刻版画,每天只睡四五小时,依然精力充沛。

  2011年,中国嘉德四季拍卖在三月的春拍中推出了石可的木刻《傍晚》,这幅曾入选“第二届全国版画展览”的作品,有两份初稿被家属保存,一份素描稿,一份全纲版稿。完整的创作计划和不断完善的细节,可以看出石可缜密且追求完美的工作方法。

  石可的木刻启蒙始于诸城。七七事变后,诸城县立第六小学的师生曾发起抗日宣传活动,并在县城举办过新兴木刻版画展览会,展览会的主要作者是郭虹隽、郭虹路兄弟,而郭虹路就是郭梦家。曾用名郭牧的他1936年毕业于上海美专西画系,同年参加黄新波发起的上海木刻工作者协会。七七事变前,郭梦家回到诸城并组织青年学习木刻,选印有《群蜂版画集》。

  1937年10月,日军侵占德州之后,国民政府诸城县长杜仲舆携眷弃职出逃,引发全城百姓人心浮动。不久,石可与姻亲的舅兄也踏上了流亡路,停停走走,长途跋涉,目的是到重庆投奔舅兄的父亲钟孝先——钟系留学日本的老同盟会会员,后弃政从学,在重庆任国史馆筹委会秘书长。

  石可经由图学馆学校的专业培训后,得钟孝先推荐于1942年进入国史馆筹委会图书馆(资料室)做管理员,服务于纂修王献唐、金毓黻等文史大家。

  通过治印,石可成为了王献唐的弟子。几年间,献公以“治一千方汉印”、再修习“金文、石鼓、小篆、汉隶、楷书”,旋而以“什么书都要看”为教,让石可日后在印学上有了自己的心得。

  其时的重庆,木刻运动风起云涌,埋头整理经史子集古籍善本的石可,也难以按捺住青春和艺术的躁动。他拿起刻刀,1943年参加了王琦发起的中国木刻研究会。是年,野夫著写的《木刻手册》一纸风行,后来成为版画大家的黄永玉说:“我学木刻,是从这本书开始的,以前在学校做得很盲目,刻出的板子甚至怀疑有没有白做?后来跟野夫、李桦、陈烟桥先生通信,46、47年又见了面,在我说来,神圣如殿堂。”

  从石可现存的文献中看,他的学习路径与黄玉玉如出一辙,在《木刻手册》很快成为入手读物后。陈烟桥的《烟桥木刻选》(1940)、李桦的《烽烟集》(1943)、刘铁华编的《中外木刻集》(1944)都是他的珍藏。

  与此同时,他开始大量剪报,汪刃锋、张漾兮、王麦杆、古元、彦涵、丁正献、余白墅、王树艺等人的作品,都被剪下收藏,存留于今的四本剪报册内还有一些外国木刻作品。石可偶而会在剪报册上留下批语,足以看出其欣赏时的兴奋。

石可木刻集
石可木刻集

  因为木刻的题材多与现实困境有关,石可这一阶段的创作也多如此取材,颇有些影响的《较场口五事》、《这是什么世界》,仅从题目就能一眼望见意旨。

  彼时的木刻艺术家也一直尊鲁迅先生为师。野夫在《木刻手册》里就称鲁迅为“中国新兴木刻艺术的保姆。”鲁迅先生的文学作品,一度是木刻家创作的源泉。葛原的《药》(木刻插图12幅),刘岘的《呐喊之图》、《孔乙己之图》、《野草》插图,丁聪的《阿Q正传插图》等蔚为大观,石可也憋着劲创作了《祝福》木刻系列。

  1946年,王琦和野夫以“中华全国木刻协会”的名义在上海发起了影响甚巨的“抗战八年木刻展”,113人参与展览,出品木刻897幅。石可则以“石之琦”的笔名参与其间,展出《扫财神》(一幅,编号140)和连续木刻《巴县刘森岩窑场写真》(十幅、编号606)。

  1947年,国史馆筹委会完成使命,国史馆在南京正式挂牌成立。离乱的生活终于在光复中结束,石可早年订下婚约的妻子,也跑到南京与石可举行了婚礼。

  这个阶段,尽管石可尚不是显露于一线的木刻家,但其作品在多维的影响下,散发着表现主义的趣味。轻松自由,没有框框。造景细腻,人物线条利落,对留白尤有自己的理解。如果这条道路延展下去,石可的个人符码显然将更加明晰。

  然而,内乱很快划破宁静。炮火一天天迫近南京。作为国史馆资料管理员的石可,级别不够撤往台湾,他把编目和装箱的工作做完就离开了国史馆,栖身青岛。

  到青岛前,王琦和丁正献(1937年上海美专西画系毕业生),让他到青岛后去找师兄郭梦家和家境殷实的吕品。

  老解放区的工作历练、个人的勤奋与努力,加上自胶东行署扎根青岛的老领导器重,使得石可的新中国之路很是从容,他甚至没有什么历史包袱。《人民的新时代》领得稿费270万元(1万元相当于10元),也使得他困窘中的生活有所改变。

  而与石可同事过的老人极近统一的回忆就是石可“多才多艺”,“性格开朗”。

  治印的本领也使得他的社会关系进一步打开,加上为工厂举办的美术培训班,石可的声誉日隆。1957年4月9日,在青岛市文联新筹委会一次会议上,石可与林明、李时、高兰,被确定为青岛市文联副主席,主席是陆侃如。6月13日,青岛市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市政协礼堂召开,青岛文联正式宣告成立。现实似乎春光妩媚。

  其实魔障早已埋下,在此前举行的鸣放会上,石可被“引蛇出动”,以本系统人物为例,批评不懂装懂、乱打棍子和唯唯诺诺的现象。此讲话迅速在《青岛日报》刊出。

  文代会一周后,“老人家”的《事情正在起变化》被广泛印发。很快,石可登上《青岛日报》头版头条,被称作是“青岛市文艺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急先锋”。有学生画漫画在《大众日报》上对其发起批判,石可还笑言:从画技上看,他不愧为我的学生。

  石可没有预料到暴风雨竟是这般猛烈,文联一个秘书给他写的大字报足有一千张之多。1958年,石可作为三类右派被逐出文联、到月子口水库劳动改造。

  强体力劳动、寄生虫病加上饥饿,让石可的肉体饱受摧残;这还不够,检讨和挨批是日常的功课,还有许多潜在的、畸变的告密者……

  在2000多名赴月子口的右派分子中,石可确又是幸运的。因为诸城老乡、副省长李宇超的推荐,石可得以从水库工地调至青岛市人民会堂的建筑工地从事建筑设计。当时不明就里的石可抓紧了这根稻草。

  这是根幸运的稻草。尽管,在建筑工地的每个周末,石可都要从河西拉一车沙到前海沿,但这几十里地的劳顿,相比于月子口,实在是幸福得多。

  这也是苦涩的幸福。

  老右派高芒说,成为右派的石可,还曾在家里做过一把大提琴。那声音咿咿唔唔。

  1957年,幼子降生,石可为之取名“石盾”。据说,在文联中,一个整治石可的人物名字中有一个“矛”字的。

  石可显然是在寻一份无奈的开心。

  1957年之后的石可,开始不自觉地远离艺术。

  这也是现实向艺术的挥别。

  此后,无论是在青岛工艺美术学校做教务主任、在青岛工艺美术研究所做副所长,还是调职山东工艺美术研究所当所长;无论是刻瓷、刻石,发现鲁砚、澄泥砚,还是完成孔子圣迹图,石可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工艺美术之上。

  石可的儿子油画家石芃说,我父亲在工艺美术上的成就其实要远远高于他在艺术上的成就。

  实话听起来,有时候也令人怅惘。

2013年05月08日 推荐

臧杰

网号良友大漠,批评家,良友书坊主持,著《民国美术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