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蓝瓦蓝的天

  当你,放不下对一个人的爱,那么,请一定待他好,把所有能够给的都给他,直到再也没什么可给了,爱也就没了,心也就不疼了。

  1

  我在陆天扬心中,怕是只剩了熟悉罢,以前的他,那么勇敢,喜欢在公交车站吻我,仿佛整条街无有人烟,只有,我和他的爱情,被阳光点燃,现在,我们各自有车有房,在环境幽雅的餐厅吃饭,没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接吻。可,我却无限怀念从前,在夜里,怀念的泪水涟涟。

  我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女子,只要他在身边,就要抓住他的一根指,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陆天扬边不露痕迹地摆脱我的手指边说:这样显得太幼稚了。

  他讨厌幼稚,觉得这不是一个商人应具有的气质。

 

  陆天扬已以商人自居,他早早辞了职,开辆二手别克,率领着四个刚走出校门的男生驰骋在竞争日益惨烈的IT业,他拥有天下所有男人的优点和缺点,譬如性格坚硬,渴望成功,认为经商是最适合男人的游戏,更顽固地认为金钱是衡量男人人生价值唯一的标尺,瞧不起将爱情当作理想的男人,认为那是懦弱的表现。而我,嗜爱如命,与他有关的一切,都能令我幸福,爱他,一度可与事业相媲美。

  陆天扬在商场上驰骋了三年,不见起色,手下员工易人无数,他们都怀揣希望而来,面带失落而去,还有,那辆二手别克愈来愈呈现出苍老的破败,有好几次,我去交警队交了罚款以及拖车费,将它拖到修理厂大修,因为它总是坏在街上,而彼时的陆天扬囊中羞涩到连修理费都付不起,只能黯然地弃之而去。

  我总是将车开到他楼下停车场,在电话里说:喏,我帮你把车子提回来了。关于修理或是交罚款的事,一字不提。

  他自尊脆弱且死要面子。

  次日,我会收到一束玫瑰,卡片上写着全世界情侣都在说的三个字:我爱你。

  我和陆天扬一爱六年,从大二开始,已成了习惯,就像每个醒来的早晨,我会发呆十分钟,用来怀念以及憧憬我与他的爱情。

  他常在深夜时分来前来敲门,唇间咬着一根烟,将睡眼惺忪的我揽在怀里,路过卫生间时,用脚勾开门,一探头,将烟蒂啪地吐进马桶里,我迷恋他的这个举止,像霸道的君主。

  今年春天之前,我从没怀疑过我们的未来,像陆天扬这样渴望成功的男子,事业心占据了全部心思,哪有精力流连花丛?

  他却用事实将我的一万个放心换成了一万份伤心。

  那段时间,我很少见到他,很少有他的消息,每一次问,他都语焉不详地说有个大项目,自从公司开张,各种各样的网络项目就占据了他的生活。

  这样的话,他与我说过数次,但,不像现在,声音好象患了病,底气不足。

  我慌了,危险逼近,我们的爱情,像放置太久的棉布衣服,在风雨飘摇中破绽百出。

  我擎着手机,望着瓦蓝瓦蓝的夜空:天扬,我爱你。

  他说:我也是。

  我要你说那三个字。

  陆天扬就笑:怎么像小孩子。他边说边用打哈欠暗示悃了,我不要纠缠下去。

  我迟迟不肯说晚安两字,深夜里,电话那端他,小心翼翼。

  我说:我去你家找你。

  陆天扬急急道:算了,明天我去找你,你知道的,我妈妈有神经衰弱,一点声音都会吵醒她。

  陆天扬和他母亲住在一起,我曾撒娇耍赖让他搬过来,他不肯,因为他是男人,有着倔强的自尊。

  我收线,一夜无眠,我不会去找他,因为他根本就不在家,而且我知,明晚他不会来。

  我不想去质问,因爱他太深,这爱,将我的心,一点点逼得懦弱,有些事,昭然若揭只能意味着失去。

  他占据了我的回忆,我的理想是和他过一辈子,所以,若暂时踩倒自尊,我便可如愿以尝,我为什么要做个勇烈女子。

  2

  她却等不及了,窃情可与窃国相媲,向来都是成者王候败者寇,我不愿成寇便选择了隐忍,她不愿成寇便 选择了勇敢。

  她电话我说:婴宁吗?

  我说是的,她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我只知,她是我情敌。她说:你爱陆天扬吗?我反问:你认为呢?我 可以在陆天扬面前低伏下所有的骄傲,在她面前,不可以。

  她说:爱一个人就希望他快乐,陆天扬很不快乐。

  窗外的黄昏多么的美好,刚刚落了一场雨,满天的蜻蜓振动着轻盈的翅膀,在橘色的天空下飞翔,我说: 打这个电话,是陆天扬的意思么?

  她笑了一下,用鼻子:那你认为我是从什么渠道获得你电话号码的呢?

  我心平气和:希望你能让陆天扬快乐起来。

  她顿了一下:你不想和我谈谈吗?

  我告诉她没这必要,收线前,我祝她好运,然后,我依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黄昏,用我所能想到的最恶毒 的语言,诅咒她诅咒陆天扬。

  六年的感情,像一片坠落在秋天的叶子,而我,回天乏力。

  陆天扬很不绅士,作为赢家,他至少应向我道一声对不起,他却没,想必,是没勇气吧,算他良心未泯, 否则,我会修养尽弃地在他面前哭成泪人,让他,又添一道可用来炫耀的凭证。

  其实,爱情就是一场竞技,败者的耻辱成就了胜者的光荣史。

  我企图用疯狂地做事来排解痛失陆天扬的疾苦,半年下来,我几乎瘦成了一张剪纸,在骨感美女当道的眼 下,女同僚们纷纷找我讨取减肥经,我边吃披萨边说:失恋。

  她们不信,当然没人信了,我算不上美女,却也中人之姿,性格柔和,在公司的职位属永远不必担心会在 年底站在裁员名单之列,自己供房养车,薪水自然还是尚可的。

  要失恋,为伊消得人憔悴的那个应是陆天扬而不该是我,可,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多事情要偏离常理。

  朋友们纷纷谴责我和陆天扬分手,粉碎了在他们心中伫立已久的幸福榜样,我便笑笑,说,只要他幸福就 好,朋友们的眼里流露出鄙夷的神态,有脾气暴躁地早已面带不屑地啊呸上了,关于陆天扬的类似于流言的小道消 息扑面而来,据说,陆天扬和那个叫颜香的女子的恋情,在大白于天下后,只存活了两个月,虚荣是女人的天性, 要有人争着抢着的,才是好的,哪怕糟粕,若是,开口去讨,别人连犹豫都不曾有便给了,她便觉得无有多大价值 ,哪怕钻石。

  因着我放手的轻易,陆天扬便很不幸地由一枚钻石被人当了糟粕弃,这不是我本意,既然他去意已决,我 声言放弃,就此,他与我便无了干系,由着他幸福没什么不可以。

  他们讲陆天扬的故事时,我漫不经心地看着别处,好象这个叫陆天扬的男人,与我无关。

  其实,我的心,早已落下了万颗泪滴,却要在别人热心询问有没有与陆天扬重修旧好的可能时,淡笑着反 问:你们认为这样很有意思么?

  没有人知道,我总是驾着车子,在陆天扬经常出没的地方兜来兜去,想遇见他,想抵住了他的视线问一声 :天扬,我还是爱你,只要你愿意。

  曾有几次,我看见陆天扬在午夜的街上愤怒地暴踢那辆银灰色的别克,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那辆车就陈旧 到了有潦倒的痕迹,像风烛残年的流浪汉喝多了劣质白酒。

  我默默地看着他,默默地将车开走,即使我可不计前嫌,骄傲的陆天扬依旧不会接受,向来,他宁肯丢了 命也不肯丢掉他的骄傲。

  我的出现,只能被他理解成带着讥笑味道怜悯。

  让别人滋生屈辱感,是件恶毒的事,我不做。

  我回家做的投标书,总裁对我寄予了厚望,希望我的策划案,在招标会上一举拿下港务局的软件系统,其 实他没必要紧张,虽然从事网络工程的公司很多,具有能承做这个庞大工程资历的公司却是寥寥。

  3

  去港务局拿做投标书需要的招标资料时,我看见了陆天扬,他的车,再一次坏掉了,在浮尘满天的散货区 旁边,使他看上去很狼狈,趴在发动机上,动动戳戳,人会久病成医,大约他也是因着久坏,都快成半个修理工了 ,浅色的短袖衬衣上粘着斑斑点点的油泽,他用手背敲了几下腰,沿着额头滚滚而落的汗水弄得他睁不开眼,我的 心,一阵酸软,在他身边,缓缓地停了车,他正一手捏着眼镜,用另一手的背蹭流进眼里的汗水。

  我抽了几张面纸,轻轻粘在他眼上,他先是怔了一下,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说:婴宁。

  我听见了响在他心里的惭愧以及痛疼。

  我哽咽着说天扬,将额抵在他的胸口,这时,只要他一个暗示,我就会跟他走。

  可,他推开了我,他用满是汽油味的手擦掉我脸上的泪:婴宁,你犯不着为我这样。

  他试图转身走开,我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不肯让他顺利溜掉,有些穿着灰色工装的人站在货物堆上,指指 戳戳地往这边看,陆天扬叹息着道:婴宁,别这样。

  究竟我哪里不如颜香?我悲愤交加,顾不上失态,反正,没一个是相熟的人。

  与颜香相比,你太熟悉了,你知道,男女之间,过分熟悉是件多么恐怖的事。有辆货车冲我们的方向开过 来,他拉着我,避到一边,点上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无限寂寥。

  我不停地落泪,他看我,周着眉头,然后,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拿脚,碾了几下,像碾着仇恨,把 我塞进车里,给修理厂打了个电话,十几分钟后拖车就到了。

  他突然追着拖车跑了几步,从副驾驶位置拿出一只文件袋,冲拖车司机歉意地摆了摆手,垂着头,在阳光 下慢慢地走。

  如同,我已蒸发在阳光下,这是他的秉性,哪怕错了,从不道歉,也是我迷恋他的原因之一,我喜欢所有 倔强而坚硬的东西。

  我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被眼泪泡狼狈的头发,踩了油门,缓缓驶到他身边,按下车窗说:天扬,上来。

  爱情是种让人没办法的事,我只所以接到颜香的电话后没去找陆天扬,是太清楚去找的下场,我会气势汹 汹而去,又在见到他的刹那间投降,甚至会很没自尊地请求犯错在先的他原谅不曾犯错的我。

  他垂着头,不看我,空气被接近正午的阳光炙烤得发烫,一浪一浪地扑进打开的车窗,我说:天扬,你不 上来我就这样傍在你身边。

  港务区的作业区很大,到出口至少要十分钟的车程,按现在的速度,半小时内我们出不去。

  他叹了口气,弯腰,钻进车里:婴宁,你这是何苦呢?

  4

  那天,我们一起吃饭,陆天扬坚持买单,在失意的男人面前,做一次比他更弱的弱者会让他感激,所以我 没和他抢着买单。

  我爱他,已积重难返,分手后,我曾试着与几个男人以恋爱为目的约会,每当他们有亲昵的意图,我的心 就揪了起来,像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了,就要窒息死去。

  那些不是陆天扬的手以及嘴唇,让我有不洁的罪恶感。

  在饭桌上,没人说话,我的话,都在桌下,我无耻地甩掉了鞋子,将脚沿着陆天扬的裤管往上爬,这是我 们在大学时就开始玩的游戏,每每我的脚爬上去,他就抬一下眼皮,看着我,将腿,重重地移开,我的脚,执着地 追过去。

  一顿饭吃完,我不记得吃过什么东西,只记得他的腿,终于无处可逃,罩在橘红色的大桌布下,任由我攀 爬。

  后来,我的指,钻进他合在桌上的掌心里,他一躲,闪过了,拿起桌上的文件袋说:我下午还有事。

  我拿过他的文件袋,将我的文件袋也摆在桌上,一模一样的两只袋子,一模一样的内容:天扬,我们成了 竞争对手。

  陆天扬将文件袋拿回去:你没必要把我当竞争对手,我是闲着也是闲着,去凑热闹而已。

  他说的,是真话,他的公司做过的最大造价的网络工程没超过十万元,而且,因为看不到前景以及薪水太 低,他留不住能运做大工程的网络工程师,想要和我们公司竞争,如同金丝猴与大象比体重一样的滑稽。

  这话,我没说,象他这样聪明透顶的男子,不会没有自知。我说:瞬息万变的IT业时刻都有奇迹诞生,没 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陆天扬看着我,用嘴角笑了一下,一头扎进了下午的阳光里。

  望着他的背影,我有哭的冲动,我们怎么会用六年的时间变成陌路?

  5

  回到公司,把事宜和总裁做了个简单交代,我就和工程部的几位资深工程师一头扎进了港务局的局域网预 算案,我们像老鼠打洞一样埋在工作间奋战了十几天,终于拿出来一个理想的数据。

  走出工作间后,电梯壁上的我,形容枯槁,钻进车里,我却,不知该去哪里,放了MP3,趴在方向盘上静静 地看,看在写字楼前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无数双脚,当苏芮用哭泣的心唱《停在我心里的温柔》时,我泪流满面 。

  我想到了陆天扬,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不爱我了,而他的所有坚硬与骄傲,却是停在我心里唯一的温柔。

  一路,风将我脸上的泪吹干,陆天扬的公司早早地亮起了灯,我推门进去了,里面全是新鲜面孔,这么多 年了,公司的与员工的关系一直是铁的营盘流水的兵,不过半年没来,这里已全是新面孔。

  陆天扬从游戏中抬起头,看着我笑,刹那间,我产生了错觉,好象我们压根就不曾分手,那个叫颜香的女 子只是存在于我某个不快的梦境。

  我站在他背后,看他撕杀在虚拟的网络世界,后来,天渐渐黑透了,外面写字间的毛头小子们喊,陆经理 ,我们下班了。他头也不抬地说好。缓缓地,我伏在他背上,缓缓地,搂紧了他的脖子,在他的发里嗅啊嗅,淡淡 的薄荷香里隐着丝丝的烟草香。

  再后来,他的手扣在我的手上,将我拽到腿上,空调送出冷风扑在背上,我捉住了他温暖的唇,依旧的程 序依旧的温度,弄哭了我的心。

  那天夜里,他躺在我的床上,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看,我凑过去,看见瓦蓝瓦蓝的天,我想问他,他的爱 ,是不是已回来?

  却无。

  他睡着的样子,就像一代霸主,早已将我征服。

  6

  还有一周就投标了,我却意外地发现了投标书的一个致命破绽,在我的一力游说下,其他几位工程师将信 将疑地答应了修改数据。

  其实,这是我的阴谋,女人都是爱的奴仆,我怎能置陆天扬于不顾?他的那份投标书粗糙得令我看不下去 ,我不想眼见他在事业上一味输下去。

  若是投标成功,将会彻底改变陆天扬的人生,网络工程的成本,说白了就是智慧,这些都不是陆天扬缺的 ,他只是缺一个机遇,以及将这个机遇送与他的人。

  若上天注定必须有人为陆天扬的成功做出牺牲,我别无选择,若陆天扬招标成功,我便必须递交辞呈,而 我,不能确定,陆天扬是否肯还给我向往的爱情。

  因为,被更改的数据,才是最科学的,在爱情面前,所谓道德,不过百无一用的摆设。

  我带这个秘密去陆天扬公司,他出去了,我坐在他的位置上,给他电话:天扬……

  他声音平静地说:哦,是婴宁……

  我在公司等你。

  有事么?他的声音冷静得没一丝温度:颜香发烧了,我正赶去看她,有事改天再说,好吗?

  我听到了一些嘈杂的声音,穿心而过,怔怔地望着窗外,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剔透而 幽深的颜色里,藏着凛冽的冷。

  哦,我只能说哦,不想问他们究竟是怎样复合的,也不想问,那个在茶楼表演茶艺的颜香究竟比我好在哪 里,我怕是,一张开询问的口,眼泪就会止不住地流。

  而陆天扬已用冷静,封死了我所有哭泣的理由。

  我坐在他的桌子前,替他玩完了那套海盗船的游戏,当街道在华灯里璀璨成一片流动的星光,我补了一下 淡妆,给陆天扬发短信说:我送了一份礼物给你,在桌上。

  他回了两个字:谢谢。

  我回家,在电脑上敲辞职信,写好后,装在手包里,递交太早,会引起怀疑,我是这次投标标书制定主力 。

  我不再奢望以此感动陆天扬给我爱情,我只是在想,当你,放不下对一个人的爱,那么,请一定待他好, 把所有能够给的都给他,直到再也没什么可给了,爱也就没了,心也就不疼了。

  7

  我的辞呈,最终碎在理废纸机里,陆天扬没给我递给总裁的机会,在第二天中午,我收到了快递公司送来 的邮包,是那个文件袋。

  他没拆封。

  我只能继续恨他,因为他不肯给我爱,又不肯给我看低他的机会。

2013年03月14日 推荐

连谏

知名作家,出版《门第》《家有遗产》,多部小说被拍成影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