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斯:用诗歌与死亡接吻的女诗人

  普拉斯是天才的女诗人,休斯是天才的男诗人。普拉斯与休斯是在剑桥大学举办的一个文学派对上认识的。他当众吻了她。她当众咬破了他的嘴唇。她的齿痕留在他的嘴唇上。鲜血流了出来。多么晕眩的快感。休斯把普拉斯的发带弄下来,说,这个东西从此就归我保留了。四个月后,普拉斯就成了休斯的妻子。

资料图:影视剧中的女诗人
资料图:影视剧中的女诗人

  这样的开头我们其实只有在电影上或者小说里才能有幸看得到的。我们会感谢电影或者小说的制造者给我们弄出了我们的血液里一直隐秘着的难以实现的激情。这样的开头十有八九后面跟着的是一个美绝或者凄绝的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的感情很好。比好还好。故事曲折。或者故事优美。或者好到凄美。变成庸俗的或者杀人的婚姻是我们最想不到的一种结局。可是,普拉斯与休斯的爱情是失败的。非常非常失败。普拉斯死于自杀,死的时候31岁。

  普拉斯是个对众多女人产生奇异影响的女诗人。她是美国自白派女诗人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她用文字分行出来的死亡,比任何一种形而上或者形而下的死亡更真实,也更直觉。她能把死亡做得维妙维肖。她用这样一些意像制作着死亡这个东西:人皮灯罩、裹尸布。夜晚。深渊。坟穴。黑衣。地狱。阴府。犹太亚麻布。她有能耐把这些意像安排在最合适的地方,那死亡因而有着诡秘的模样,仿佛聊斋故事里面的美人。披头散发又妖冶迷离。

资料图:普拉斯是天才的女诗人
资料图:普拉斯是天才的女诗人

  剑桥相遇之后普拉斯与休斯陷入了热恋。普拉斯给母亲的信是这么写的:他是一个睿智的诗人。我已经极端地坠入爱情。我遇到了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高大健硕的亚当。他有着神一般雷电的声音。我年轻的时候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真心实意地替普拉斯高兴。我以为普拉斯因此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被天才所爱,和天才结婚,这是多么重大的事件呵。一个女人可以达成被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的一生,胜过世间的一切恩宠。如今再一次读到这封信,我发出了声音。我说这女人完了。假如休斯不是天才,是一个平庸的男人,或者智商不低的男人,她完蛋的程度还不至于这么彻底。休斯是个天才,是个年纪轻轻就享受到极高荣誉的大诗人。休斯何止仅是个天才。休斯还是个美男子。他有着枪手一般的气质。他霸道得像食肉动物。他天生不是为某一个具体的女人所出生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吸引大量女人。面对这样的男人,惟一一种摆脱死亡命运的可能,就是这个女人是那种刚性智慧的具备者。这个女人拥有一种能把剧毒转变成智慧的能力。变成人生的一种哲学实验。就像波伏娃之于萨特。普拉斯不是这样的女人,普拉斯的智慧是用来把自己的生命扯进深渊的鬼魅的那一种。智慧是不分优劣的。这两种智慧都令我们仰视。可是,普拉斯的这种智慧能够让她比其他的女人更加卓越地疯狂掉。更加杰出地靠拢死亡。

  他们一定拥有过很幸福的一段生活。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手拉手眼盯眼地在智慧的领地享乐。现实的青面獠牙差不多是一点一点露出来的。日子在继续。与诗歌无关的现实生活那一部分弄得两个人很忙。小小的孩子与可爱无关的那一部分弄得两个人很忙。休斯是个天才。天才不适宜干洗尿布擦桌子之类的活的。普拉斯也是个天才。普拉斯是个天才也得干这些必得有人干的妇女的家务活。家务活一定会磨损普拉斯这样天才女人心性的。就有了磨擦。就有了隔阂。重要的是,休斯开始和另外的女人有所接触。普拉斯都受不了。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伤心事,对于普拉斯来说,就像皮肉接受刀子的划割。理智的出现是没有用的。理智的出现无力得就像刀子要求皮肉不痛。普拉斯采用了暴力的手法。普拉斯把休斯写作的手稿给扔进大火里了。一气之下普拉斯还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资料图:普拉斯是美丽的女诗人
资料图:普拉斯是美丽的女诗人

  1961年夏天,普拉斯和休斯把自己的一处房子租给了加拿大诗人戴维、韦维尔和他的妻子阿西亚。这两对诗人夫妻有了一些接触。1962年1月,普拉斯生下了儿子。生下儿子的普拉斯患上了产后忧郁症。这个当儿,普拉斯发现了休斯与女诗人阿西亚的私情。有一天阿西亚打电话给休斯,尽管她把把嗓音掩饰着,普拉斯还是弄明白了那是她的声音。普拉斯生气地把电话线从墙上硬扯了下来。她抱起儿子去了朋友家,一夜未归。第二天回到家,普拉斯把休斯的作品扔进了火中。普拉斯也把自己的一部小说扔进了火中。这部小说是对于丈夫休斯的赞美诗。

  然后就是分居。然后就是普拉斯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过。冬天的屋子很凉。冰冷的那种凉。普拉斯的心更凉。荒蛮的那种凉。这个时候她写诗。写了大量的诗。死亡性质的诗。她写道:死/是一门艺术/和其他的艺术一样/我要使之分外精彩。她写道:我是个含笑的女人,我才三十岁/像猫一样可以死九次。

  1963年2月11日,普拉斯终于采取用身体践行自己的死亡了。她请好了新的女佣。在女佣到来的几个小时前,普拉斯走到楼上孩子们的卧室。她放下两杯牛奶,一碟面包,一块黄油。她回到了厨房。她用毛巾死死地堵住了门窗的缝隙。打开煤气,把自己的嘴唇对准了喷射而出的气体。原本用来接吻的嘴唇,就这样用来接吻了死亡。

  有没有一种可能可以免于普拉斯的一死?在我对于普拉斯尽可能丰富的阅读中,我没有找到这种答案。她在八岁的时候死掉父亲,死亡的影子就开始了对于她的跟随。她十几岁的时候就被送进医院,接受精神病理的治疗。医生对她使用了骇人的电击疗法。后来她写了小说《钟形罩》。钟形罩是指医院里面浸泡死婴的大玻璃瓶。这个把同一面孔给予所有人的世界,在普拉斯的眼中,一直就是这么一个令人窒息的大瓶子。在她眼里,每一个独立的人都成了蜷缩在瓶中僵硬的婴孩。即使事情坏到果真如此,也是因为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它并没有特意弄出吓人的模样来威吓某一个人。普拉斯是一个倾心于死亡的天才。死亡是她的周期性练习。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给我们制造举世无双的那些诗句的。那些诗句将会永恒地流传下去,因为它们的伟大。上个世纪的80年代,美国把普利策奖颁给了普拉斯和她的诗歌。

  休斯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那个加拿大女诗人阿西亚,最终选择了和普拉斯一样的结局。阿西亚死亡的方式都和普拉斯一样的。更惨烈的是,她还以这样的方式杀害了她和休斯共同生育的四岁的女儿。

  天才与女人的关系是血腥的。

  在普拉斯的墓碑上,刻在上面的休斯的名字被愤怒的人们剐得一干二净。休斯把它补好后,又被民众的怒火舔了个精光。休斯的名字刻上了六次,民众的愤怒就使用了六次。这个把好女人害死了的男人,没有资格把名字弄在普拉斯安宁的墓地上。他本该千刀万剐。他活该倒霉。他的名字不配呆在这里。他活着都罪有余辜。知道这样的消息,我开心极了。我替墓地下面的普拉斯大笑。但是,我在长大之后,这样极端的愤慨被我小心地使用了。我学着越来越不对男女感情的事情下结论。我不知道死亡的一方是否一定就是被迫害的一方。我不知道活下来的躯体是否就是苟活。

  普拉斯死后,几十年间,休斯一言不发。他是个天才。他知道怎么做是恰当的。女权主义者们从来不放过休斯,就连他开一个诗歌朗诵会也会被民众叫骂。骂他是杀人犯。休斯沉默着,罐头里面的沙丁鱼一样沉默。在给友人的信中,休斯写道:我知道我的沉默似乎认可每一种遣责和胡思乱想。总的来说,我喜欢如此。让自己被拽到斗牛场,被撩拨被刺杀,被逼说出我与普拉斯生活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以供千万个文学教授和研究生做更高级的消遣品,不是我所喜欢的。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除了怀有低极趣味的好奇之外,什么感觉不到。

  直到1997年,老迈的休斯得了癌症。他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就出版了一本叫做《生日札记》的书。在这本札记中他用诗歌的形式和普拉斯进行对话,对她倾诉。他说他这是在做脱光衣服成为赤子那样的对话。在札记中,休斯道出了普拉斯过激的行为是如何威胁着他们之间的爱情以及她自己的生命的。休斯诗歌的调子悲怆又凄凉,与普拉斯的死亡一样让人流眼泪。

  如今,休斯也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普拉斯插号去了的那个世界。我不知道在那个世界里普拉斯愿不愿意和休斯相见。假如两个人不期而遇的时候,普拉斯会给休斯一种什么样的脸色呢?这么复杂的情感,天堂里有没有一种特别的处理它们的方式?这两个举世无双的天才怨侣的肉体在尘世上已经灰飞烟灭。

2014年4月28日 推荐

高伟

青岛著名作家、诗人,出版《生命从来不肯简单》多部散文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