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而生,为爱而死

  《小王子》是本好书。里面有一段话我一直喜欢着:“你们很美,但很空虚,不像我们玫瑰,你们什么都不是,没有人愿意为你去死。”每每我看到尘世上乌七八糟的男女情色瓜葛,看见遍地苍凉的破碎的情色遗骸,我就会想到小王子对他的玫瑰说的这段话。我还会想起那个叫安斯佳的德国小伙子,他为了一个东方女人而情愿去死。

  这个被安斯佳爱上的女人叫王小慧,是个摄影家。年轻的时候王小慧与他的丈夫一起去了德国留学,安斯佳是王小慧认识的一个有思想的德国朋友。他们能谈得来,喜欢在一起谈艺术、谈哲学、谈人生,他们可以谈得很深,很透。他们并没有十分频繁地接触,这不妨碍安斯佳深深地爱上了王小慧。王小慧知道安佳斯喜欢自己,但她不能给他爱,她有俞霖。她明确地告诉了安斯佳的这种不可能,安斯佳却是一个把自己爱的理想经营得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男人,他是一个把生活和艺术联结得很近的人。我们知道中国的梁山泊与祝英台的故事,知道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深深地浸润于爱,为爱不在乎生命,使我们惊叹。为什么惊叹?就是因为凡庸的我们不会那么做,爱重要,活下去也重要。后者似乎更重要。现代人的理念真的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因此而感到了自己变得成熟,变得安全。安斯佳和大多数的我们不一样,他是一个真正的罗密欧。我想,当年一定有一个像安斯佳这样的人物出现过,被作家们写在了剧本里,变成了罗密欧。

《罗密欧与朱丽叶》剧照    资料图
《罗密欧与朱丽叶》剧照 资料图

  安斯佳为王小慧自杀了。

  出事那天安斯佳去找王小慧,带着厚厚一叠诗稿和许多剧照,还有几盘他朗诵会的录音带以及一张他画的画。那是一张不大的画在一张厚卡纸上的抽象画,画的反面用铅笔写了几乎辨认不清的淡淡的一行字:我的唇永远达不到你的,它们之间有着沉重的距离。

  安斯佳是去王小慧所居住的留学生楼告别的,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他是从别人那里打听着去的。当时俞霖正在帮王小慧收拾东西,本来就不大的宿舍里推满了已经包好的纸箱。王小慧正在外面接受记者的采访,没有在家。俞霖让安斯佳等一会儿。他们漫无目的地闲聊着。当时,俞霖和王小慧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俞霖有条件在德国读博士,俞霖若是读博,王小慧就要一个人回国。俞霖告诉安斯佳,他会跟着王小慧一起回国,他不会为一个博士学位而与王小慧分离。他忍受不了,也不值得。安斯佳很少说话,沉默了许久,他问了俞霖一句话,他说你很爱她,是吗?是。俞霖回答起来没加思索。此后安斯佳显得坐立不安,他走到窗前向外看去,那窗子正对着宿舍楼和大路的入口。俞霖以为安斯佳等得焦急,去看看王小慧是否回来,并未特别在意安斯佳的举动。天很热,窗子是打开的。安斯佳从窗前的写字台上跳了下去。跳得毫不迟疑。俞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已经成为事实。那诗稿仍然放在写字台上。

  王小慧的拒绝造成了安斯佳的死亡,王小慧不能不拒绝。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没有对没有错,依然是受伤了,受伤到死。这就是人间的情事,情事的迷乱。

王小慧
王小慧

  安斯佳曾经对王小慧说过,他这一生中只碰到过三个他爱的女人,都曾让他失望。王小慧是他碰到的第四个让他心怡的女人。王小慧让他觉得是现实与想像同样美好的一个人。这种内在与外在、现实与理想的统一之人他没有遇到过。这种感情,在他生命中只出现过一次,虽然他知道王小慧不能给他以回报,但王小慧帮助他实现了这个梦。王小慧要回中国,安斯佳表示要到中国去。王小慧问他在中国语言不通他怎么演戏,安斯佳说只要能经常看见王小慧他就满足了。他并不企求更多。因为他尊重她。王小慧还是拒绝了他。

  我感到了事实的残酷。残酷给了我喘气都困难的感觉。写到这里我只能走到窗前,看着漆黑的窗外。看着头顶上的星星,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因为找到了自己心中的梦。那三个他爱过的女人,因为在爱中发现她们都不是他的梦,他获得了安全的生存。她们没有触到他的心。心不疼,就离死很远,梦找到了,梦与现实那么融洽,却要了这个男人的命。人活着是寻找梦的,不管我们承不承认,都在这么做着,有些人不承认,也是因为因寻梦的困难而做出刻意的拒绝。拒绝习惯了,这拒绝的举动当事者都不知道了。另一种拒绝是因为想要得更坚决,很苦的坚决,苦到要用拒绝藏起来,假装不需要它。安斯佳终于找到了他梦中的女人,千辛万苦。我们知道,这么重大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是何等的不易,何等的恩惠,可这梦不是他的,这梦却是在他的心灵中发生的,依然不是他的。心疼了,这就离死很近了。王小慧的美好要了安斯佳的命。这命安斯佳给得那么情愿。这是怎么回事?

  当下,心理医学知识越来越多地变成文字赶到我们的报刊上。一个人自杀了,为情,或者为别的,我们因此多了一种疑问:当事者是不是患了忧郁症,一种思维定势。安斯佳的死,曾经在第一时间也被我和忧郁症联系在一起来着,我很快地不去这么想了。我不想以我所固化的世俗理念去分析一些特别的人。徐志摩曾说:在爱中,人的心理是最复杂的,说是最不合理的可以,说是最合理的也可以。徐志摩是和安斯佳同样的人。在爱中,因为他们有一颗比旁人太过敏感的心,有一颗澄澈的心。心因澄澈而脆弱,因美而固执,那其中的大美因为我们不具备而容易对其说三道四。我不想在安斯佳面前做一个饶舌的人,我对他报以深深地理解,为美而死是他的命运。这个世界因此有了凄美的爱情。这个世界有了那么多难看得要命的庸俗的男女关系,漫山遍野,层出不穷。安斯佳用生命给出了这样凄美的爱情,他多么勇敢。想起他的时候我必须仰起头。虽然我不会像他那么做,我胆小,我想苟活。是的,人生有那么多死的可能,病死是因无可奈何,老死未必有意义。一些战争,一些纷争,一些谋杀,夺人性命,也难说死得其所。为爱而死的人,为什么就得被说成是不合理或者轻率了呢?对宗教有所信仰的安斯佳一定是提前去了天堂。既然天堂是美好的,死亡对于他来说也就不是那么可怕了。纯粹,到了一定的时候,是与死很近的。这是一种宿命。

王小慧摄影作品
王小慧摄影作品

  大多数人是没有机会体验这种真正的爱的人。没有内心承载的那种美与敏感,大多数人的心被很厚的茧包裹着,没有破茧的能力,这厚茧也因此救助了他们。被厚茧包裹着的心是没有资格去对另外一种敏感的心灵说三道四的,虽然这个世界上充斥着这种说三道四。我对于那些清醒而勇敢的自绝的人一直充满的敬畏。人有那样的自由,那是一种大的勇敢,一种大的自由。虽然真正伟大的激情在这个消费时代是容易被嗤之以鼻的。当然了,我这么说并不是否定承载爱的伤害而选择勇敢活下去的人,这样的结果更多地顺应了寻常人的生命与心理成长轨迹。我只想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一种命运。不是所有的勇敢都只有一个模式。这是世界总能让我们出人意料的夺目之处。

  王小慧深深地自责自己。王小慧当然也把内心的这份情感珍重地埋藏好。这是一种和男女情爱有区别的一种情愫。它同样值得一辈子珍重。多年以后,王小慧拍摄了电影《燃尽的蓝蜡烛》,就是来纪念安斯佳的。蓝蜡烛的那种蓝,就是安斯佳眼睛的色彩。

  安斯佳的家人是多么好呵,他们没有一句责备王小慧的话,他们反而邀请王小慧参加安斯佳的葬礼。他们给她讲安斯佳的往事,给她放安斯佳所创作的歌曲听。安斯佳的姐姐还把手插进王小慧的手中。,再大的凄苦,两个女人一起承担。我很感动。他们没有把王小慧当成杀人犯。这事儿出在我们这里,把王小慧当成杀人犯是寻常的。

  神说:他自由了,我们还在受着禁锢。他在阳光中,我们在阴影里。他在天堂,我们在尘世。我信。我信安斯佳已经获得这样的自由。

2013年08月20日 推荐

高伟

青岛著名作家、诗人,出版《生命从来不肯简单》多部散文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