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在天上好好的

  张国荣死了。他选择了跳楼这么一种绝诀的方式。我看过不少关于张国荣跳楼死去的文章,他们把“跳楼”这个情节想像得过于美好了,类似于跳舞了。我知道,这当然里面掺杂了写作者的一种对于生命的怜惜之情,尤其是张国荣这样的人,这么一个风情万种的男人,这里的“风情万种”没有丝毫的贬意,一百年才能生出一个,要什么有什么,尘世中看起来应该死亡的人选有的是,怎么能轮到他呢。还有,张国荣的行动触及到了每个人心中自己的“死亡”这种情境。我们都只是看到了别人的死,死者一动不动,然后化成了灰,就什么都没了。死亡是另外一个地方,是活着的人怎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地方。按我们的想像,死亡就像睡眠一样,一点知觉都没有。无梦无歌无泪的睡眠原本是多么好呵,它大约是我们活着最有意思的事情之一。不像醒着的时候,一会儿心痛,一会儿有心事。就算什么麻烦事都暂时没有了,无聊又来了。虚无也会不请自来。但是,如果让我们从此不醒来了,那可是我们最不愿答应的事情了。

 

  关于张国荣的死,我有两个感觉。一是太可惜了。他不是我的偶像,他跳楼了我才开始想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我发现我一点也不讨厌他,如果换了别人,是同性恋,我肯定讨厌他了。可是我不讨厌他。我还发现没有几个人讨厌他。大家都回忆起张国荣的好。凭这一点就可以说他平时做人还是挺到位的。这其实不容易。尤其是一个艺人,能在苛刻的大众传媒中留下这样的印象,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一个不讨厌的人绝决地死了,挺让人伤感的。第二个感觉是发现了自己的安全感。像他这么有钱有地位什么也不缺的人都有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觉得像自己这么卑微的人还能活得下去,就挺合算的了。真的,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就想,自己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张国荣的死还给了我一个提醒,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单纯的物质上的丰裕是不怎么了不起的,张国荣不就是一个例子吗?他干嘛有如此好的物质条件还寻死呵。我还发现这个世界和别人呈现给自己的东西,实在太表像化了。一个人需要被支撑的绝大多数的东西来自于自己内部的生命。

  我曾和一个女友谈论过关于张国荣的问题,她说,张国荣包括已自缢的三毛,他们的死或许给了她最终选择这条路的勇气。这么有才华的人都可以死,她为什么不能呢?她不觉得张国荣死得可惜。在现实中,没有人愿意死,如果一个人确实是自己愿意死的,那么就一定是他实在不愿意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不是很好吗?她还说张国荣的绝唱成为多少年多少人的怀念,不也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吗?等到他八十岁生病死了,恐怕记住他的人就少多了。对她来说,另一个比较深切的感觉是这个世界令人留恋的东西实在没有多少,这是个荒谬的世界,而且这个世界已经并且正在让不少的人失望。但很少的人选择了自杀。她发现自杀的有两种人,一是那些愚昧的农妇,一点事看不开,就喝农药。另一种人是看得太明白的人,比如海明威,三毛等。

  可是,一个人死了,被别人怀念和死者本身有什么关系吗?就算一个活着的人,被别人怎么看待又有多少意思呢?我越来越发现,生命那么顽强地依赖于自己。别人的臧否,原本和一个人生命本质的联系那么轻微。一个人活得愉快,是健康的那种愉快,基本上是和别人无关的事情,它们只与自己的心灵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有关。

  大诗人艾略特说,四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这话当然是一句诗,但相对于2003年,这话却像一个箴语。四月的第一天,张国荣就死了。这话应在张国荣身上,还似乎有一点巧合,因为作为艺人的张国荣,他的死亡还没有足够的分量对应这个庞大的诗歌意境。这一年的四月,萨斯病毒正以死亡的面孔把世界和所有的人心弄得天翻地覆。每天都有人死于萨斯病毒的消息。有一天,我和济南的一个女诗人通电话,我们互相叮嘱对方警惕萨斯。随后又谈到了死亡。女诗人说,就是死亡,也不愿意得非典死,那得多难看呀,而且这种死亡显得轻如鸿毛。但是,张国荣的死就不一样了,这是他勇敢地选择的结果,它们之间是一种质的不同。它表明的是一种自己的生命对于死亡的态度。对于这个问题,另一个女友的态度却不同,她说,选择自杀太难了,需要巨大的勇气,这种选择的过程需要大量的痛苦积累。她认为,人生的基调是灰色的,人的一生,再有力量的人也抵不过死神的意志。对于生命,病毒的侵噬倒是一种被动的结果,它完结一个人或许容易些,它使用一个生命的痛苦或许也能少一些。

  我相信谈论死亡和死亡本身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谈论死亡是生活中的一件常事。至多是一件有点沉重的事情。人死了连谈论死亡的机会都没有了。

  张国荣死后的第三天,我就去看了他主演的电影《鼓手》。这是张国荣的早期影片,里面的张国荣生气勃勃,生气勃勃得让人安心。张国荣的造型健康有力,他对这个坚硬的世界一点也不服输。他脸面光滑,哪里有什么死亡的痕迹!坐在电影院里,我就想,里面的这个漂亮得夺目的年轻人现在没有了。他怎么能没有了呢?电影里面的张国荣,和选择去死的张国荣,这中间只不过隔了二十年的光阴。二十年,不过是七千三百个日子。一个一个相连着的日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就如同昨天和今天和明天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关于生命,二十年终究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它能让一个人面目全非,更重要的是让一个人的心灵面目全非。抛却了时间的界定,二十年终究是一段怎样的距离,它能让一个生命从此端走向哪端?它能让一颗心灵产生怎样的变异?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十年,又是一瞬。十年,哥哥不在的人间,又是换了的人间。换了的只是这个世界外在的样貌。换不了的,是一样的爱与恨,升腾与坠落,罪与罚,欲望与责任。

  这个绝决的哥哥,这个比红颜还让人心疼的哥哥,这个倾国倾城的哥哥呵,你在天那边,一定也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这么绝色的哥哥,他在哪里都是美轮美奂的。哥哥,你在天上好好的。上天早早地要回了你,怪你过分美丽。

2013年04月02日 推荐

高伟

青岛著名作家、诗人,出版《生命从来不肯简单》多部散文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