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美术寻踪·追寻王文彬

  1999年,71岁的王文彬致信前青岛市委组织部副部长陈超,提出给吕品先生“正名”的问题,希望解决吕品的“离休”身份。

  陈超回信说,吕品和当时的地下党员郭梦家属于“心照不宣”,还不能算是“地下关系”,作为离休就有点困难了。希望王文彬找郭梦家作证明,并给了王文彬郭梦家的地址。

夯歌·油画·1962
夯歌·油画·1962

  王文彬遂立即致信郭梦家,83岁的郭梦家回信说:“关于为吕品同志办离休待遇的事,我看生前未办成,死后恐怕更为困难了。他的小女儿既然愿为之再申请,我可以写证明。”

  收到信的王文彬心急如焚,他又写信给好友王鹤年,让他催促吕品先生的小女儿吕薏莎,信末说:“我很着急,此事不早点办,一旦老人们不在了,就更没有办法了!请薏莎三思吧!”

  而其时,吕品先生已经于9年前——1990年10月15日辞世。

  在两通简短的回信中,陈超称王文彬的信“充满革命感情”,郭梦家则说:“从来信中看,这几年你为生活而奔忙,尚希多加保重。”

  业已步入老年的王文彬,对吕品先生的事情非常在意。在给王鹤年的信中,他曾就吕品先生的作品照片洗印问题有很细致的叮嘱和交代。

  1999年9月19日,作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的王文彬应邀参加《中国美术馆典藏精品陈列展》开幕式,以前没有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的他心中犯疑,但当他看到一幅作品时,心花怒放。他在后来给吕薏莎的信中这样写道:“我忽然看到我的恩师、你的父亲吕品的水彩画《雨中》陈列在那里,我高兴极了,这比我的画在展览中入选更值得高兴,这是历史的评价!”

胶州秋收·水彩·1955
胶州秋收·水彩·1955

  看完展览,王文彬急忙复印了展览册页的封面、前言和水彩部分的目录,寄给了吕薏莎。

  王文彬对情意郑重或见一斑。而他与吕品先生的师承关系则要从其少年时代说起。

  在王文彬的回忆文字中,吕品先生对他的有决定性影响有这样几件:

  在明德小学读书时,王文彬是看到了琴岛画会在一间咖啡馆里的展览,而决定走上学西画的道路的。这次展览中,吕品的作品《酒徒》给了他极深的印象。

  1942年,升入市立中学的王文彬经老师赫保真介绍,到琴岛画会夜校学画,其时每人的学费为每月两袋面粉。由于王文彬家境贫寒,负责画会的赵仲玉和吕品免除了王文彬的学费,木炭画纸都是赵仲玉送给他的,而后来吕品经常带其外出写生,并给他看了自己未完成的油画《一二九游行》以及部分左翼版画集。

  1944年,感染肺结核的王文彬经常咳嗽吐血,吕品让王文彬去自己的私人医生家看病,并将诊疗费用全部记在自己的账上。病愈后,王文彬一度想去重庆大后方,吕品则以他的性格告诫他后方的生存艰难,并告诉他像《雷雨》这样的剧作也受到当局压制的事实。同时,吕品还将邹蹈奋的著作《萍踪寄语》借给了王文彬,使得王文彬的政治觉悟和自我认知大为提高。

  王文彬常带着画作去向吕品求教,为解决王文彬生活困难的问题,吕品常将较好的作品留下,遇到有来买画的,就极力推荐,并将所售画款悉数交给王文彬。1948年,王文彬已投身解放区,在励志社作琴岛画会十周年“八人画展”时,吕品还特别安排了王文彬的作品展出。这一举动,致使常遭当局深夜“查户口”的王家,再也没受到过骚扰。

通往工地的大道上·水彩·1953 

  对于绘画艺术本身,王文彬领受吕品的教益也颇多。跟从写生则是学习领悟最重要的门径。吕品很少带学生去画名胜,而常常是去荒凉的地方,他希望学生们能够从人们不注意的地方发现独特的美。

  吕品发现王文彬的色彩写生进步不大,就帮他分析说:“眼高才能带动手的提高,画画的人应该是眼高手低,眼光高,才有更高的追求,才会有进步。如果只是画得熟练,技术十分灵巧,但眼睛的标准不高,画就无新意,自然就会陷于停滞。”

  可以说,作为天主教会印刷工人的儿子,王文彬的艺术之路,是从青岛,从吕品身边一步一步走开的。

  王文彬最初的绘画动力,源自于明德小学周老师的鼓励。周老师毕业于北京黑山扈天主教神学院美术专修科,因为出自神学院,又在教会小学任教,他的绘画自然以宗教画为主。他画的基督受刑,因为油画色彩黑乎乎的,曾令王文彬很是惊异。

  在日据时期,除琴岛画会外,王文彬也从日本人的书店中汲取过诸多营养,立体派和超现实派的书籍都吸引过他,而《翡冷翠派的巨匠们》、《毕加索与他的朋友们》、《凡高传》也让他艳羡不已。

  在市立中学读书期间,王文彬还参加了学生团体学术研究会,后来以美术编辑的身份参与了《青年人》杂志的创办。

  1945年12月,王文彬告别青岛到投奔解放区,后就职于山东新华书店。在书店工作期间,则受到了胡考和阿老(老宪洪)的影响。

  在王文彬的印象中,胡考的创作融合了现实与想象,颇具达利风格,而他将细麦秸与油画颜料混合在画布上表现农家泥墙的做法,也让王文彬甚是惊叹。

  除了悉心关照王文彬的身体状况,曾在新四军政治部宣教部工作过的阿老在速写、美术字书写、年画连环画绘制、封面设计等方面都给了王文彬很多具体指导。

  期间,王文彬创作的连环漫画《郝鹏举事变》、《蒋军成了三足蟹》和石版年画《生产之前》等也在山东解放区产生了较大影响。

  而这一阶段,鲜活的现实生活和民间艺术,是王文彬收获的最大滋养。

  1955年,王文彬放下山东人民出版社的美术编辑工作,以干部身份进入中央美术学院进修,成了一名大学生。

  没想到,不测忽至。翌年,他因右肩关节疾病手术失败而落下终身残疾。在强忍病痛的勤学苦练后,王文彬成为左手画家。1957年,深入生活的创作大潮涌动,中央美院的学生在江丰院长的部署下分赴各地体验生活,王文彬则回到了沂蒙山区。在田野地头的劳作观察中,他萌发了《夯歌》的创作构想。

  经大量小稿淬炼而成的《夯歌》,在董希文和罗工柳先生的鼓励下,成为了一幅165×320cm的大画,并作为王文彬的毕业创作在1962年的新芽美展上面世。潜藏在画面间的激越旋律,成为素朴年代的浪漫书写。

 

  《夯歌》,可以说令王文彬一展闻名。

  尽管《夯歌》的闻名,为王文彬留在北京任教于中央美院附中作了铺垫。但在那个年代,艺术和政治的关联不可拆分。历经三年自然灾害后,现世政治正在对大跃进作最敏感的检讨。被误认为大跃进产物的《夯歌》,在《人民日报》排列上版后,又被黯然撤下。

  其后的命运更是江河日下。

  文革甫起,《夯歌》即被打成“黑线上结出的毒瓜”。美院附中教师王文彬也被作为“汉奸”、“特务”和“现行反革命”,遭抄家、关押、秘密审讯、公开批斗。1970年,举家更是被遣返回其爱人俞锡瑛的原籍浙江乐清。

  1972年春,回京就医的王文彬终于通过参加美院在石家庄下放地的“整党”活动,推翻了加诸于自己的“历史问题”认定,得以回到北京。而教学的中止,生活也不能安宁。后来他又被下放到北京热电厂度过了文革的最后几年。

  在北京热电厂开办美术短训班的那段日子,王文彬竟然很是开心,他在《一段往日的回忆——关于油画〈强大的动力〉的故事》一文中写道:我常参加工人的集体学习,工人的发言总是好话、坏话都说,不会被记录而获罪,也必说心里话。在公开讨论或平时交谈中,常涉及当时的社会、政治状况以及敏感问题,我很愿在这种环境中生活,因为这能使自己保持一种对现实状况较客观的认识。

  1976年,大地回春。王文彬得以重返中央美院油画系,并执掌教鞭。带着破洞与伤痕的《夯歌》也于次年出现在全国美展设于中国美术馆的展场上。

  此后无论从事油画创作还是壁画创作,王文彬都伴随着时代,深深沉浸于宏大叙事当中——这样的选择既是历史使然,也是其作为艺术家的社会使命感使然——而画大题材,做大画家,是那一代深受题材决定论戕害的画家不可绕开的方式,所以,无论是《长城》、《激流之上》、《向自然进军》,还是壁画《黄河咆哮》、《山河颂》、《呦呦鹿鸣》都深深地刻上了时代美学和意识形态的印烙。

  而在这个过程中,王文彬也在极力地寻找“自己”和自己的艺术。

  他在《艺术自述》中以第三人称的方式写道:“文革给他的摧残,没有使他消极沉默。十年动乱之后,他为了寻找自己新的艺术方向,多次沿丝路西行,企图在深入生活和研究古代文化艺术遗产中,找到自己艺术的新起点。秦—汉—唐艺术中包含着的那种民族精神给他强烈的震憾。长时间在敦煌石窟中的临摹,使他的艺术想象进入了一个新天地,他决心为民族壁画艺术的复兴作出自己的贡献。”

  及至人生的暮年,王文彬还抱着这样的大任和忧愤。

  但时间拐进1990年代时,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艺术的价值消解,使王文彬的内心滑入了另一个弯道。1991年2月3日他在给王鹤年的信中这样写道:“我的一班学生已毕业,没有一个人分配得合适的,真是糟蹋人才,我对教学也灰心了,在这种现实之下,就是花了精力去教,教出来的学生面临的是苦闷的现实,所以近一年未招生,明年也不打算招了。”

  而在人生最后的创作阶段,在青岛成长时期所积累的题材,又成了他艺术表现的动力,1988年,他完成了以1945年费筱芝被枪杀事件和反甄审运动为题材的《安魂曲》;1995年,他又创作了以“勿忘国耻”为题旨的《天主作证》,控诉日本军士残害青岛民众的罪行。

  2000年4月,王文彬突然病重。一个月后,他开始定立遗嘱,关于存款是这样写的:我的一生清贫,没有留下多少存款和现金,经有关人员清点,定期存款、国库券共有叁万贰仟捌佰叁拾伍元贰角伍分。现金24000元整(其中含住院押金1万元,有朋友资助用于护理和生活营养费肆仟元整),另有外币美元定期存款陆佰肆拾捌元壹角陆分,港币壹万零陆佰壹拾元捌角壹分……

  关于字画的分配问题,他留下了这样一段话:字画是我一生心血结晶,我把它看成比生命都重要。因此,字画继承人只能在国内收藏作为纪念,不得拍卖或投入其他商业行为。

  一年后的10月1日,73岁的王文彬在北京辞世。越五年,流布于各种渠道的王文彬作品开始显露于拍卖会上,原北京饭店大堂悬挂布置画《万里长城》(三联屏,270×540cm)在2012年上海宝龙春拍中,拍出了920万的高价。

2013年08月27日 推荐

臧杰

网号良友大漠,批评家,良友书坊主持,著《民国美术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