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诗意的死法

  最近的两个文本,读后让我感触很深。一本是法国左翼思想家、存在主义学者高兹的书《致D情史》;一篇是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白描的长篇文章《我被宣布患了癌症之后……》。

  高兹是萨特的学生,一生著作颇丰,被称为是“政治生态学”的创始人之一。《致D情史》是高兹83岁时写的一本书,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本书,是写给他的妻子D的。确切地说,是一封七十多页的最后的情书。D在五十多岁时患了重病,然后又患了癌症。2006年,高兹写完了这本“淌着眼泪完成的”给妻子的书,一年后,也就是 2007年9月22日,一个名叫沃斯弄的村庄,与外面的道路隔开一段距离,是高兹和妻子居住的雅致的楼宇,卧室的床上,高兹和妻子并排安卧在一起,他们服药了结了一生。床边是一些给友人的信,信中他们与友人诀别。友人根据他们的要求,把他们火化在一起,灰骸合于一处。

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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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8年前,高兹遇到了美丽高雅的D,一见钟情。结婚的时候,高兹曾经有过犹疑,对婚姻的质疑让高兹在婚姻的门口迟犹不决。婚后,高兹一心想成为学者,想成为成功者。他认为,成功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给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席之地。是的,一种超出他意愿的现实,迫使他重新定义他自己,这样才能够让自己避免成为他者之镜的囚徒,避免成为他者之镜里面那个固定形象。为了完成对自己的所谓证实,高兹其实是在生活中伤害了D的。而D,这个又开朗又温和的女人,一开始就有足够的智慧告诉高兹:“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合在一起,打算度过一生,你们就将两个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不要做有损你们结合的事情。”D的一生几乎就是实践了自己这个话语的一生,高兹的所有成果,都有D的影子和智慧在其中。D的身体出现了严重问题的时候,高兹终于才有机会意识到,没有了D,他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他写道:我们终于应该充分享受一下现在,而不是总想着构筑未来了。他“开始思考,什么是应该放弃的,次要的东西”。他开始放下手中的一切,身外的一切,和妻子过贴心贴肺地生活,他和妻子融合在一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的骨灰都是搀合在一起的。

  白描先生因为得了一种罕见的肝脏肿瘤,一个数百万分之一的个例病例,而在一开始被误诊为肝癌。他无奈的,绝望地,在精神的黑暗中最黑的黑之中,几乎做好了与这个世界的诀别。然后被告之是良性肿瘤。在精神的黑暗中,白描先生看着妻子,暗暗想,假设上苍能让他康复,他一定要让妻子活得好一些,要让她健健康康快快乐乐,会陪她去转商场,而过去他曾那么不愿意。陪妻子去旅游,避开尘世的纷扰,去体验只属于两人的安宁。

  高兹和白描的故事让我感动,更让我震动。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过两对这样美好的老年夫妻,他们因为巨大死亡的提示,而让自己的余生和心爱的人相亲相爱地吻合在一起。可是,为什么非得是被死亡认真而迫切地提示呢?有没有聪明的人,在年轻的时候,在健康的时候,就被天启,与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爱人去过相亲相爱的生活?

  我们看到的比比皆是的是怎样的情形呢?生命的青壮年,男人和女人,把生命主动脉一样的能量挥洒在外部世界上,去挣钱,去谋位,去争取在外面的世界里面弄成一个位子,以便证明自己。去花红酒绿,打着事业的名义。而把特别微小的支流一样的能量,用于自己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屋子里面,冷漠的男人和女人,彼此之间加注了多少生命的磨损呢?争执与吵架,冷漠与蔑视,是多少原本该相亲相爱的男人和女人日常生活的主要食物呢?

  我们非得老到在外面的世界里面玩转不动了,才能够躲开这个本质上是苍凉的外部世界,回归到自己的爱人身边?我们得多大岁数才能懂得,真正让我们生命感受到柔软的,其实永远都是人的感情,而绝不会是其他的东西呢?

2014年3月25日 推荐

高伟

青岛著名作家、诗人,出版《生命从来不肯简单》多部散文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