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谈事儿，来了个生人，一坐下，这位就显示了他的与众不同。山东人爱逞能爱灌酒，仿佛把人喝趴下了才算自己有本事，来的这位酒客怪，他根本不劝酒，说了句“咱喝啤的吧”，就兀自用筷子喀喇起了一瓶，“懂懂懂”斟满，一仰脖儿，干了。压根儿没看我喝不喝、喝的啥，真正的“我干了，你随意”。整个过程没任何客套推让、没让我感受到任何“无言的胁迫”，我相当暗爽。

资料图：青岛酒客

　　很快事儿就谈完了，他是行业内的老油条，坦陈利弊，条理清晰。看看桌沿，已经摆了三个空瓶子。

　　生人脸不变色心不跳，话上突然带出句牢骚：我回国到现在都五年了，在马路上开车还是能把最脏的脏字儿都骂出来，有些人，你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开！摁十分钟喇叭都不解恨！

　　我笑着接：可是摁喇叭的人也很烦人啊。

　　他也不恼：刚回来那阵子开车郁闷坏了，工作也不顺，租了个房子也不好，暗，白天也得开灯，赶上当时那个院儿里在打耗子药，每天早晨醒了，睁开眼地板上就躺着两三个，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能蹬跶两下，我得提着尾巴把它们扔出去。

　　干嘛不赶紧换个房子？

　　钱赚得不容易啊，我一个草根，八岁我爸就死了——他摩挲了一下桌面——当时我也就比这桌子高点有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妈收破烂把我养大的。出去打了几年工想给她买个房子，有个家，有个地方住。”

　　我看了看酒瓶子，在斟第五瓶了。他喝酒的速度很匀和，说话不耽误喝酒，仿佛两套独立的系统在分头忙活，谁也不妨碍谁。

　　“在那破房子里住着，我很快就抑郁了，睡不着，整天琢磨一件事：要不干脆死了算了。”

　　现在好了么？

　　好了。

　　怎麼好的？——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资料图：酒客骑自行车到拉萨

　　他干了杯酒，冷不丁地说：“百度百科有我的词条。当时我不是抑郁了吗？不想出门，整天在家上网，看到有个老头儿，骑了辆破自行车，塑料喇叭都摁破了，靠吆喝，背心上让人给写了毛笔字，爱我中华万里行之类的，从北京一路往南骑，要骑到海南。他那帖子全是错别字！一个标点符号没有！句子都不通顺！就这么个老头，骑辆破车子，到海南了！他那个全是错别字儿的帖子我看了整整半个月，看完了就问我自己：人家老头六十多了，破破烂烂叮呤当啷地能干这么大个事儿，你三十不到，就整天琢磨着怎么死？”

　　于是去买了个自行车，从头到脚搞了套骑服，出门了，去哪儿呢？先上趟黄岛吧，坐轮渡。

　　小哥这身打扮惹眼啊，青岛的大爷们又开朗，爱说话，有个大爷就问他：小伙子你这是上哪？

　　他当时并没任何目的地，脑子搭错弦了，随口说：拉萨！

　　那个大爷笑得啊，都蹲下了。

　　贱老头儿笑完了站起來招呼满船舱的人：“都来看！都来看！这个伙计要骑自行车上拉萨昂！”满船舱的人呼啦就围上来了——没见过打扮成自行车骑手的精神病。

　　小哥说：我当时那个无地自容啊，扛起自行车就去了底舱，下面全是汽车，一个人没有，我就一个人坐在我自行车上懊悔：我为什么要说拉萨！我为什么要说拉萨！我为什么不说城阳即墨！

　　“晚上回家躺下，眼前全是大爷那张嘲笑我的脸，和满船舱人都跑过來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儿。我腾一下子坐起來，脾气上来了：说拉萨，就拉萨！明天走！”

　　路上花了六十八天。抑郁症呢，走到成都就完全好了。大部份时间睡路边，睡袋，用个保鲜膜把头稍微缠缠，挡挡气息，有狼。带了根甩棍防身，碰上五六次劫道的，甩棍根本不敢往外拿，怕人家一把夺了去把他抡死，乖乖给钱拉倒。到了拉萨，看見布达拉宫，反而一点不兴奋，整个人一层灰壳儿，两公分厚。掏出相机来跟布达拉合了张影儿，调头开始往回走。把车子卖了，坐火车到了四川，开始玩，玩了个遍，随身所有东西都卖了，玩完了身无分文。没钱回家了。

　　那怎么办？

　　找了个地下通道，有个伙计弹着吉他卖唱，上去跟他商量：“老兄，我唱得不大行，但我弹得还可以，这样，我弹，你唱，挣的钱你给我三分之一，凑够路费我就回去。”

　　这么在地下通道唱了一个礼拜，四川原住民小哥硬是分了一半儿的收入給他。火车票钱够了，回家！“我倒现在都很感激那个老兄。这一路掉了多少斤，我一米八一，回来一称，剩下一百零几斤了，骷髅一样。”

　　聊到这儿他已经自斟自饮了七八瓶，基本上每句话都要复读两遍以上了。

　　适时地起身散局，走到门口，小风一吹，他忽然說：其實我有兩次移民的機會，一次能留美國，一次能呆在安哥拉，不過我八歲我爸就死了，想想我媽，兩次機會都放棄了，開車生氣不開就是了，把車賣了，打車一樣。

　　回来google了一下这位小哥，果然百科有词条。博客也有，记述他父亲，六零年代初的大学生，支边到青海地质局，能说藏语，会唱俄罗斯民歌，在青海被打成右派，连着文革，一共关了二十年。出来后重度酗酒，每天一斤半高度白干儿，九毛钱一瓶的“双洋”。弥留之际，他留給这位当时只有八岁的小哥的遗言是：“你赶上我很困难，超过我，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