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在藤萝架下的潮湿

  上午10点,在京东乡间一副藤萝架下接约稿电话,发现阳光透过绿叶投射到地砖上的斑驳,哑然地图的影影绰绰,溅出半杯残茶,很快被吸收。想起来,同样景象1930年代的青岛文人也大致经历过。不同的是,茶客南腔北调闲聊的空当,会有海风漫过来,在脸上敷出一层潮气。

 

  这敷着潮气的南腔北调,大概是100年青岛文化的宿命,飘渺、漂泊,且散漫,一些尖锐的声音刺入蔓延着的潮湿,很快就会被淹没掉。1929年的时候,蔡元培踌躇满志地希望青岛成为中国新文化的一个“中心点”,随后杨振声与赵太侔先后率领着闻一多、黄际遇、梁实秋、沈从文、洪深、老舍等一干知识分子精英,摇摇晃晃地给未来的“中心点”端茶送水,直至城丢人散,“中心点”也就成了黄粱一梦。期间,不能说精英知识分子不勤勉,也不是没有目标,可惜一方水土未及有充分生长期,养育出独立的本土思想与文化。1930年代的阳光底下,隔着挥之不去的潮气,梁实秋会觉得寂寞,时不时地念叨,举凡青岛属自然的都好,人文则索然无味。看黄际遇的《万年山中日记》,大致感受和梁某同,除了吃饭、喝酒、闲聊、海边漫步,看不见多少搭建“中心点”的砖瓦栋梁。黄际遇的青岛《万年山中日记》和10年后的西南战时《吴宓日记》,记录了相当一部分重合人物行迹,两地的精神与学术面貌却大不同。一个错位连接着另外一个错位,环环脱落,人去楼空,青岛的“中心点”梦想也就随着胶州湾的潮汐,飘散的无影无踪。1946年赵太侔重拾旧梦,终究也未能找回蔡元培的旗帜。再过20年,这位两任国立山东大学的校长竟连自己也保护不了,把一堆支离破碎的独立思想和文化梦想丢在了大海边。

  懵懂中看100年青岛文化史,像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豆腐皮,装在一个竹筐里裹着潮气,却互不关联。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是两张皮;精英文化和市井文化是两张皮;主流文化和民间文化同样还是两张皮。偶尔表皮之间会有些甜面酱粘连着,但稍一用力便抖落开,各行其是,各走各的路。探下身子向深处看,独立思想和自由言说像贵金属颗粒一般稀缺,一阵海风刮过,踪迹全无。直到作家刘海军在故纸堆里翻腾出《束星北档案》,让20世纪最后40年人类理性与文明的光亮,恍惚映射在胶州湾海岸线上。

  青岛本土文化的荒谬,一如这个城市的开端。日耳曼文化与东洋文化涨潮一般涌上来,又退潮一般落下去,丘陵之上遗留下星罗棋布的建筑物和跌宕起伏的街道,弯弯曲曲的马路两边,槐树、法国梧桐、樱花树分别标志了城市的文化来源与脉络,也积累出城市文化性格。在王统照写作《沉船》的地方,尤凤伟续写着《衣钵》与《中国一九五七》,给《泥鳅》四散的城市,注解出连贯的荒谬性逻辑。

  如同今天的青岛人已经不太记得花之安与卫礼贤这些西方文明的传播者一样,正以按捺不住的力量与热情狂奔在“国际化”大道上的青岛,全然不觉城市记忆已然踪迹尽失。没有文化灵魂的城市,像个漂浮在半空的华丽风筝,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捏着风筝线的微笑背后,隐藏了荒谬制造者的所有焦虑。

  敷在藤萝架下的潮湿,也许可以成为100年青岛文化的一个象征,从里面看一个样,从外面看是另外一个样,慢慢走进去,发现前面的样子和后面的样子,都不一样。真实的青岛,恰恰就在其中,半杯残茶,溅出味道。

2013年02月21日 推荐

李明

青岛城市化和人文思想史学者,著《画说青岛老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