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成：迷雾中的土地维权者

　　　陈宝成和家人的维权，肇始自二零零六年，后又有多位乡亲加入。而公众注意到陈家维权是从2010年10月《青岛62岁老太记下3本贪官日记》这条新闻开始的，“60多岁的老太太闲在家里看看电视是常事，但山东青岛有位老太太，每天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专看一档讲贪官的节目，难得的是，她还记录下每个贪官的罪恶和毛病，整整记了三本。”新闻的主角叫张秀芳，时年62岁，是陈宝成的母亲。当时陈宝成还在南方都市报任职。

　　　在这条曾经被广泛转发的新闻中，有这样一段记叙：老太太看了那么久的《星夜拍案》，逐渐总结出来一些“规律”，“大多数的官在有权的时候就会贪。而且大部分贪官都是借着城市规划的名义搞贪污。如果有人不同意，他就找黑社会来打击对方。”——这句话显然是有所指。

　　　张秀芳老太太再一次被大规模关注是2011年6月。在这年麦收的季节，两块刻满贪官名字的“贪官碑”树立在了平度市城关街道金沟子村，“劝君莫入贪官录，人间正道是沧桑。”张秀芳老两口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其实他们刻贪官碑的目的就只有一个：立这个碑就是为后人，不要走这条路，走好的路走正路。关系到子子孙孙往正道上发展。张秀芳的老伴陈淑训告诉记者，立这个碑的目的突出的就是这个字“劝”，劝君莫入贪官录，请不要落在他们这个碑上面。

　　　而就是这两块贪官碑引发了陈宝成家与村主任陈卫生的激烈冲突，在这次冲突中，陈宝成的父母被打伤，事隔9天以后，平度市公安局下达了一份对于陈卫生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对于陈卫生打伤张秀芳老两口一事，对陈卫生处以行政拘留12日罚款1000元。

　　　事后陈宝成一直在为自己的父母被打而奔走呼告，在一段题为《陈宝成力挺立贪官碑行为 痛哭判决不公》的视频中，陈宝成痛哭流涕，认为打人的村主任陈卫生应该受到更严厉的处罚。至此，陈家的维权行动逐渐将主角转换到陈宝成本人。

　　　而与此同时，平度官方正以烈士断腕的决心积极推进着城区改造。

　　　2009年时任平度市委副书记、市长于显祥在一次网络访谈中提到，平度将“加大土地出让力度，今年（2009年）已经出让经营性用地430亩，下半年还要再出让几百亩土地，进一步增加房地产供应量。”在回答网友“平度旧村改造进程太慢了，请问领导有什么措施吗”的提问时，于显祥的回答是：今后我市将围绕“一环、两轴、三组团”发展思路，加快城市建设步伐。“一环”，即城市外环路……把青新高速—平营路—外环路打造成“交通便捷畅通、设施完善齐备、环境整洁优美”的城市景观带。“两轴线”，即南北以常州路为轴线、东西以红旗路为轴线……拓展2平方公里的城市发展空间。而陈宝成家所在的金沟子村位于平度城区西北角，正好在规划改造的范围之内。

　　　2010年12月22日，青岛平度市政府与青岛万科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就城市建设战略合作框架协议进行签约，万科正式进驻平度，现场万科董事局主席王石亲自前来助阵。在这次合作中，平度市政府将包括市委、市政府旧址在内的城市中心交给万科集团进行升级改造。

　　　2012年3月20日，平度市人民政府发布《平度市人民政府关于加快推进旧城改造工作的意见》，鼓励、支持村（居）参与旧村（城）改造。鼓励村（居）将集体存量资产进行产权制度改革，依法设立由全体村（居）民共同持股的股份有限公司或有限责任公司。公司可以联合开发企业成立新的房地产开发企业，依照法定程序参与和实施旧村（城）改造，承担经营风险，享有开发收益。

　　　然而运动式的改造热潮，也带来了一系列问题，网上开始集中出现来自平度的控诉、维权甚至举报贴文。除了众所周知的金沟子村维权事件，2011年7月8日，平度开发区世纪花园小区居民因无法办理房产证聚集上访，引发一系列冲突。 　

　　　随着拆迁步伐的加快，金沟子村的冲突也越来越激烈。

　　　2013年1月30日，已经在财新传媒就职的陈宝成回家乡平度奔祖母丧，其间于1月31日凌晨零点左右在金沟子村附近遭遇若干醉酒之人，接着并遭遇危险违章快速行驶的轿车，险些被撞；又于1月31日下午16时后，在去金沟子村途中遭遇两名不明身份的男子袭击，两位袭击者中一位驾驶摩托车（貌若前晚醉酒者），一位搭乘其后，将陈宝成击倒在地，并予以进一步的头面部袭击。

　　　平度市金沟子村从2006年起征地拆迁，陈宝成走过了7年的维权抗争路。被袭击，只是其中的一件事儿。其间，他家小麦地曾被人喷洒大剂量农药致使该地块绝产，还发生过家中后窗玻璃被人砸碎，家人被袭击殴打等事件：

　　　2006年11月10日，陈宝成家小麦地被人喷洒大剂量药物，致使当年该地块绝产，后被盖上楼房；后平度法院一审、青岛中院裁定发回重申和2011年6月30日平度法院重审（目前重审尚未判决），2011年7月5日，平度市公安局做出不予处罚决定书，称“被毁坏财物案件违法事实不能成立”，原因是该地块“已被批准征收为城市建设用地”，陈宝成家人对其“已无土地使用权”。

　　　2006年11月18日凌晨零点左右，陈宝成家后窗玻璃被人砸碎；后平度法院一审、青岛中院裁定发回重申和2011年6月30日平度法院重审（目前重审尚未判决），2011年7月5日，平度市公安局做出不予处罚决定书，称“因案发时值凌晨时分，现场没有证人目睹案发过程，该案事实不清”。

　　　2006年11月26日下午，被人打上家门，陈宝成家人自卫被打伤；后平度法院一审、青岛中院裁定发回重申和2011年6月30日平度法院重审（目前重审尚未判决），2011年7月5日，平度市公安局做出不予处罚决定书，称“双方当事人各执一词，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能依法做出处理”。

　　　2011年6月19日，陈宝成家人因立贪官碑而遭村官陈卫生带人殴打；山东平度公安对行凶村官作出处罚决定后，对方提起行政复议、行政诉讼；时近半年后，山东平度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平度公安处罚行凶村官，系“程序违法”，遂撤销处罚决定。上诉后此案于2012年2月23日在青岛中院一审开庭；3月初，接到青岛中院的裁定书：陈宝成代理的贪官碑案，“因需协调处理，故中止审理”。后此案被发回平度法院重审，2012年11月开庭后，至今尚未判决。

　　　2013年1月9日上午村召开党员、村民代表、村民户代表会议，对未拆迁的26户33栋房屋实施拆除。1月15日留守乡民家中断水，导致生活无以为继。1月23日上午9时许，陈宝成和多位留守乡民到村委要求恢复供水；在知名翻译家阎克文先生的见证下，当日13时许，陈宝成和众留守乡民在村委办公楼下呼喊“陈卫生，滚出来”。

　　　2013年6月19日半夜，凤台街道办事处“邀请”平度市建设局下属的执法大队，以拆除“违法建筑”为名，强行将陈宝成妻子祖父李华文先生将居住的新房拆毁。

　　直到今天，陈宝成一直坚持不签征地拆迁协议。只是，跟随陈宝成一起维权的村民已经越来越少，全村250户只剩下不到10户人仍在坚持。

　　金沟子新社区党支部书记陈卫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金沟子村于2009年底开工建设安置房，2010年底建设完工。截至目前，金沟子村382户村民中已有377户拆掉宅基地住进新居。拒拆户中，个别户提出以300平方米宅基地在整个平度市范围内换6套精装房的要求，远超标准。因为要求无法得到满足，包括陈宝成父母家在内的几户人家至今还生活在金沟子旧村。

　　陈宝成对利益诉求的直接描述，来自《陈宝成和纪许光参事：不得不说的故事》这篇文章：“……谈到我自己家房屋和近四亩耕地的问题时说，我家实际居住八口人，奶奶、父母、哥嫂、侄子以及我们夫妻，实际是三户人家，因此各需要房子一套自住，一套 出租以保障今后长远生活，还要包括自2006年以来我家遭受多次不公正待遇的相关赔偿等损失；念及对故乡的感情，我们希望在现有宅基地上选房，但鉴于该地 块项目是否合法尚不能确定，因此希望对方支付一定数量的保证金，等上述问题全部圆满解决后再返还；保证金的数额我们没提出具体数字，只是说按照市值商品房的价格。”

　　与陈宝成曾有恩怨的媒体人纪许光在其微博中发布过一段音频，力证陈宝成在拆迁过程中要价过高导致谈判无法继续，最终导致局面越来越僵。录音中陈宝成说：按“一户租一套、住一套”原则，我应拿到“大产权”的6套精装修房子，地段、小区和楼层由自己来定，并配有车库。同时，不在金沟子村安置楼上选房，而是要在平度范围内选。如果不给房子，就付押金600万吧！

　　而陈宝成对此的回应是：我和选择法律维权的乡亲们的房子，系在合法拥有的宅基地上建设，并拥有集体土地使用权证。迄今为止，这些宅基地和我们合法拥有的耕地，均未经过合法的征地审批手续，目前其土地性质仍为集体所有。

　　陈宝成被拘留之后，其家人明确称，拒绝签协议并非为钱，而是为了一个“理”字。由于金沟子村征地是用于商业开发，对方却拿不出任何批复文件及法律手续，用于置换的也是小产权房。陈宝成的代理律师朱孝顶证实，陈家征地所属的人民路、广州路项目不仅没有征地许可证、施工许可证，连招投标程序都没有。

　　与陈宝成站在一起拒绝拆迁的，还有另外四户人家，其中刘仁芝母女三人相依为命，27岁的大女儿至今没有工作，生活比较困难。她还希望保留自家的耕地，并且提出上楼的条件就是不花一分钱。

　　金沟子村村支部书记陈卫生称“显然刘仁芝还没弄清政策。”由于村里还会向其发放三项补偿费，共计2万多元，所以，刘仁芝一家不仅不用交钱就可以领到多套房子，而且还能拿到剩余的近万元补偿费。陈卫生说，刘仁芝还向他提出过很多超标准的要求，如在不花一分钱的前提下，除了要有3套85平米的房子，还要赠送一个门头房。而且她希望有别于其他村民，不抓阄就可以选房。

　　金沟子村和东阁街道办事处向大众网出具的证明显示，生于1980年的陈宝成系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超生的村民，且旧城改造至今，其户口已经不在该村。尽管如此，金沟子村的拆迁补偿政策仍然给予他分房名额，允许其按照1:1比例分得安置楼房后，以低价购买金沟子村的安置楼。

　　面对目前的僵持局面，平度市东阁街道办事处分管拆迁工作的负责人窦在龙说，金沟子村的旧村改造工作是严格依法按程序进行的，始终坚持村民自愿的原则，即使99％的村民搬进了新居，我们也不会对那1％的村民实施强拆。

　　根据陈宝成及警方的陈述，事件源于9号上午，司机郭晓刚开着铲车进场，自称平整已被拆除的建筑垃圾。受到阻拦后，司机离开。中午1点左右，司机返回，称老板让把铲车开回去，陈宝成等人认为司机侵犯其合法财产，便手持自制的斧头，将铲车司机控制在车内，并往司机身上泼汽油。之后，陈宝成等人多次报警，警方随后赶到现场。僵持25个小时后，10号下午两点半，警方将被扣的铲车司机解救出来，并以涉嫌非法拘禁的名义对陈宝成刑拘。

　　　此事一出，陈宝成家属及代理律师一方，质疑警方在做局，故意设套诱使陈宝成违法。陈宝成的哥哥陈宝春认为，平度警方是钓鱼执法，做局下套，就等陈宝成“撞线”。对此平度警方回应称陈宝成等人始终手拿自制武器，威胁围观群众及民警，并在封闭驾驶室内以点燃郭晓刚身上的汽油相威胁。为充分考虑被扣司机的人身安全，警方先后由民警、派出所长、副所长、治安大队副大队长等6人进行了五轮谈判，共出动警力90余人，并找来了张朋珂的父亲和弟弟试图做通对方的思想工作，伺机寻找营救机会，直到陈宝成的一个朋友出现做工作，最终为营救被扣司机赢得了宝贵的机会。

　　　围绕事件本身已经悄然形成了三个舆论场，一个是山东本地媒体的报道，一个是外地媒体的报道；而双方短兵相接的地方，则是微博。在微博中陈宝成不遗余力地直播着自己的抗拆之路，在8月9日和8月10日这两天，更是密集发布微博，将现场的情况公之于众。

　　转型时期，官民对抗似乎成了一个难以绕过的槛，平度拆迁事件当事人媒体记者、法科生身份，加之“反抗强拆”、“警察设局”、扣押人质等一系列话题标签，使得网络舆论不断发酵，尤其江平等10位法律学者发起联合声明，微博上的“舆论之火”越烧越旺。

　　　网络上也并不是陈宝成一方的声音，除了与陈宝成曾有恩怨的人在一直消解着陈宝成的维权诉求，大众网也在积极主动地为公权力辩解。从7月15日《网曝平度“暴力拆迁”失实：个别户要价远超标准》这篇报道开始，大众网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连续发布了9篇新闻4篇评论，力图从自己的视角还原平度“暴力拆迁”真相。

　　　然而大众网的努力，立即引发了更加强大的反弹，《北京青年报》、《南方都市报》、人民网、《京华时报》的跟踪报道表明，至少在山东以外的舆论场上，陈宝成仍然拥有多数人的正义性认可。并且，那些微博声援者正在紧锣密鼓地从大众网各则报道中寻找漏洞，试图从“汽油烧伤”等各个角度证明对方供词有假。甚至有人还爆出了一份据称是大众网内容部QQ群的聊天记录，使得大众网“在网声喧哗中还原真实现场”的努力充满杂音。

　　　故乡沦陷，欲归无门，早已是诸多现代人共同的心病。随着大规模城市建设的推进，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回不去地理上的故乡。房价走高城市扩张，“摊大饼”式的城市建设逐渐拉近了县城和故乡的距离，耕地由农田变成了楼房、道路、学校等，土地加速升值。在金钱与故乡的选择上，离开故土成为很多人不由自主的选择。

　　　故乡，是我们无论走多远都无法割舍的。它就在你心里一角，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远一点了思念，近一点了乡间一地鸡毛，让人看着难受。当然，在城镇化浪潮中，也有像陈宝成这样在迷雾中的人。陈宝成说：我来自中国社会底层的农民家庭。“国以农为本，民以食为天”。土地之于农民，犹如资本之于商人、权力之于官宦。农民是当下“被伤害”最重的群体之一，他们最渴望公平正义；法学是关乎天理、国法、人情的公平正义之学，我想用自己所学为农民代言。农民与“沉默的大多数”多有交集，记者职业让我更有能力替他们发声。

　　　然而这一切，似乎又变成了堂吉诃德式的作战。

　　　7月30日，平度政务网刊发《戮力同心 迅速行动 坚决打赢旧城片区改造攻坚战》的评论文章：7月29日上午，第三次政府全体（扩大）会议，吹响了旧城改造集中行动的冲锋号角，市政府决定利用8—11月四个月时间，集中实施旧城片区改造攻坚突破行动，务求取得更大战果。

　　　评论中要求：始终保持 “争先进位，争创一流”的豪气、“敢想敢干，敢闯敢试”的勇气、“破釜沉舟，勇往直前”的锐气，“五加二、白加黑”， 善操作、会落实、能创新、敢担当，心往一处想，智往一处聚，劲往一处使，盯上、靠上、豁上、摽上、拼上，带着感情做群众工作，不签协议不罢休，不腾房屋不收兵，集中力量搞突破，千方百计上进度。

　　　陈宝成为代表的土地维权者，在这场运动式的城市改造中，如同滚滚洪流中的一叶扁舟，挣脱不了“被拆迁”的命运。